穆小午幽幽一笑,天空中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带来了一朵铁块般的乌云,赶集似的压向低空,将万物罩在其中,就像她方才在密林中看到的那样。
乌云中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轻轻一闪,便将云层劈成了两半,朝下面那个等了它许多年的女孩飞了过来。
酒一杯杯地灌下肚子,还是那沾染着血腥味的酒,吃多了,她心里却觉察出了一丝快意。
他们说什么来着?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有庆。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说吧,骂吧,她已经被太多人骂过,骂得多了,反倒不在乎了。一介女流坐到这个位置,不管她做什么,好的还是坏的,天下那些悠悠之口都不会放过她,由他们去吧。
“老佛爷,今儿虽是好日子,但也别吃多了,来日方长,还是要保重身子。”德公公舔着笑脸,想将她面前那盏空酒杯挪走。
“斟满,”她盯着杯子上鲜红的花儿,它娇艳欲滴,像是能滴下血来一般,“都说哀家穷奢极欲,可是想当年,孝圣宪皇后不是也倾举国之力为自己庆祝寿诞,为何,就没有人说她一句不好,难道,他们都欺负哀家孤寡,无依无靠不成?他们又可曾知道,这十几年里哀家何尝睡过一个囫囵觉,这才换得个同治中兴!这不是为的江山社稷又是为了什么?就说这万寿庆典,知道的人说我该享享福了,不知道的骂我穷奢极欲!谁个知道?我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德公公被这番“真言”吓了一跳,手中的酒壶一偏,几滴酒便落到了杯子旁边,“老佛爷快别听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瞎说,您可不知道,这京城的大街小巷啊,老百姓们都欢天喜地,为您庆贺寿辰呢。这可是小的亲眼看到的,他们都说,有老太后您的福泽滋养着,他们现如今才能衣食无忧,人寿年丰。”
这番话那女人并没有听进去,她脸上虽然还噙着抹一晚上都不曾褪去的笑,眼睛却是冷的,冷得就像后面东湖的湖面。
德公公眼皮子一动,瞥到了一个人影,她踏湖而来,所经之处,只留下两条稍纵即逝的水花。
已经接近四月,湖里的冰早就化尽了,那人怎能如履平地一般地穿湖而过?难道,是哪个拍马屁的为了讨她欢心,准备了什么节目,连他德公公都不知道?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因为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近处,他看清楚了,她脚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她,就像一叶浮萍,稳稳地立在湖面之上,被月光映得像一位遗世独立的仙子。
“咦”
德公公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声音不大,却将众人的目光全数吸引了过来,连太后也放下了酒杯,朝后方转过身子,望向湖面。
立在水面上的女孩轻轻一笑,如画一般的眉眼顿时生动了起来,挑动起无数根心弦,惹来一片啧啧地低叹。
连她,都不不承认,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比她的德龄还要美,美得不出凡尘,美得让人无端生出些惧意来,不敢和她靠得太近,仿佛稍离得近一些,就会被她满身的光华灼伤。
可是,这般美丽的女子,她却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你是”她昂起一点下巴,将目光中的妒意隐藏起来。
那女子没有叩拜,只微微躬身做了个万福,“小女赵子瞳,踏黄泉之水而来,祝老佛爷松鹤长春,古稀重新。”
第五十四章 格杀
怪不得这般面熟,但凡见过这女孩子的人,都不会忘了她倾世的容颜,哪怕当时,她还只是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赵卿的千金,”她话音一滞,背后腾起一股寒意,“哀家听说,你失踪了整整十年,原来”
“死了”这两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避讳,而是因为,这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女孩儿,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清明,神态安然,哪里像个死人?可这是她自己讲的,她是踏着黄泉之水而来的,且十年之遥,容貌未变,不是死了又是什么?
异兆吗?从那些碎成肉泥的尸体,到面前这个活生生的死人,这是上天在警示她,在警示她身后那片摇摇欲坠的江山,而降下的异兆吗?
她觉得身子一凛,手放在桌上撑了几下,竟没有站起身来。可是现在,那些个最善解人意的大臣奴才们却没有一个过来帮她的,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将她当成一道屏障,全数躲在她的身后。就连德公公,都半缩着身子,只敢从她肩头望向湖面上那个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影子。
可是有一个人冲了过来,擦着她的袖子,把她摆在桌上的大雅斋都撞落了一只。
她不意外,心中却也明白,这个人并非是为了保护她才过来的。
“孩子”
赵文安扑在东湖的栏杆上,他的头发已经被夜风吹散了,露出本被掩在下面的斑白,他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只手遮天的赵大人了,而是一位痛失爱女的父亲,和这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
子瞳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旋即阴着脸一笑,“爹?我倒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父亲大人,可是父亲,您为什么不问问女儿,今日为何要到这里来?又为何不问一问,十年前,我是被何人杀害的?”
赵文安的心头像卷过了一股寒风,夹着冰碴,将整颗心冻成了一口冰窟。他紧攥着着栏杆,攥得指节发青:子瞳,还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衣裳,他帮她挑的料子,白玉兰,优雅恬静,虽阿娜多姿,却飘逸不浮,是他赵文安的孩子最该有的样子。
可是,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啊,他在他们俩之间已经做了选择,虽然艰难无比,但他不会也不能后悔。
“太后,她不是臣的女儿,”赵文安朝后退了一步,身子转向左侧,冲太后行了一礼,抬起头时,他脸上的哀痛已经全数褪去,留下的,是那抹最常见的坚毅和平静,“臣的女儿已经失踪了十年,怎会音容不改地回来?依臣所见,此事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着人假扮,其目的虽还未明,但私闯寿诞,已是重罪,不如就地就地将其格杀。”
说到这里,他右手朝上一抬,厉声道,“御林军,御林军在哪里?太后有危,为何还不上来护驾?”
后面的人终于回过味儿来,赵文安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发话了,其他人便知道要怎么做了。于是在一叠声“御林军”的呼喊声中,几队人马从后面山呼海啸一般地拥上来,齐刷刷堵在众人前面,几十条火枪直指湖面上那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看出了赵文安压在心底的软弱和不舍,他亲口下达‘格杀’的命令时,眼睛根本不敢望向子瞳,那只垂下来的左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只能靠抓紧袖角才能勉强稳住。
“即便知道那个人不是阿姊,他又怎能忍心对着她下出那样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来?”
赵子迈站在人群最后面,脚明明踩在地面上,身子却像飘在空中一般,阿姊,父亲,其他人像是消失了,他眼中只有这两个人,时而分开,时而重叠在一起,就像他小时候喜欢看的皮影戏。
现在,戏要收尾了,在他心底盘踞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射击。”
这两个字在赵子迈脑海中炸开了,随后,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穿云裂石,响遏行云
赵子迈垂目笑了一下:有什么用呢?她是为他来的,不达目的,自是不会收手,几十柄火枪又能奈她何?
果然,前方看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后便朝后撤去,撞翻了桌椅,杯盘碗盏珍馐佳肴被踩得稀烂。太后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搀扶下躲到了后面,连赵文安,都退出了几步,目光中皆是忧惧。
所以,原本站在最后的赵子迈反倒成了最前面的那一个,虽然御林军还挡在他和子瞳之间,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惊呼声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但是他心里却比谁都要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
“打不到她”
“靠近就弹开了,这是什么怪物”
“大喜的日子,竟然出了妖邪”
御林军紧绷地肩膀连成了一条线,从线的上端,赵子迈看到了那边的子瞳,子弹果然没有伤她分毫,火药炸出的白烟尚未消散,环绕在她的周围,将她衬托得仿若站在云端一般。
子瞳也在看着赵子迈,眼睛中映出他的影子,只有他的影子,她果然是冲他来的,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