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我干嘛?还以为那丫头回来了?放心,她没那么容易出来,刚才让她放放风,已经是我慈悲为怀。”桑收回手,目光在赵子迈脸上转了一圈,耸肩一笑,便朝后方走去。
赵子迈绕过身后的宝田,三两步追到它身边,他手背上还残留着它的温度,虽然只是一点点,却也足以拨动心弦。可已经到嘴边的温存的话语却说不出口来,于是只能例行公事问了一句,“那老妇呢?”
“如你所见,蒸成水汽了。”简短解释完,桑斜了赵子迈一眼,目光含着疑惑,“也是奇了,明明只有一张画,怎么后来多出了十几幅?若不是我反应快,恐要着了她的道。”
“江滨画的,不知道为何,那孩子,似乎可以令她死而复生,”赵子迈喃喃答了一句,忽然浑身一凛,转头朝那些还躲在商铺胡同中的人们望去,“不好,江滨,江滨到哪里去了?”
他身后,所有的人都在,包括那只已经被吓得闭了嘴的猴子,独独少了江家父子。
江杉拖着江滨的手朝前跑,边跑还边回头张望,看有没有人跟上来。还好,现在全城的人似乎都汇集到城门处了,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子已经远离了热闹的中心,虽然,这“热闹”的始作俑者,正正就是江滨。
江杉心里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就因为看得清楚明白,他才趁着旁人不备,拉了江滨头也不回地离开。
死的人是宫里的太监,他估摸着,张耀忠和其他几个人也应该和那小随从一样,命归西天了,而杀人凶手,就是江滨绘制的那幅年画。
杀死了宫里的人,还是为太后采买货品的太监,这样的重罪,可不是他们父子二人能承受得起的。所以在焦虑的驱使下,江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甚至没来得及回家取盘缠,便急急地拉了儿子跑路了。
江杉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亲戚们是靠不住的,在他落魄潦倒之时,他们都没有伸出援手,现在,便更不会冒着窝藏罪犯的风险给他们父子一席容身之地。可城外也是出不去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城门定是早已锁上了,肯定还派了人把守,想从那里逃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比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要灰暗了几分,于是对身后的江滨道,“城郊有座废弃的宅子,听说是以前的一位被贬黜到此的王爷留下的旧宅,那王爷一生没有子嗣,所以离世后,宅子就空置了下来,成了一所废宅。我常听人讲,那所宅子里闹鬼,所以平时没人敢到那里去,我们正好可以到那里避一避。”
说完,见江滨许久都没有回应,于是扭头道,“你怎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江滨煞白的脸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他咬着嘴唇,几乎要将嘴巴咬出血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爹,这世上真的有鬼吧?我画出来的那个东西,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那不是你画的,别胡说,”江杉厉声打断他,声音却有些抖,“那东西是自己附在你的画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没办法停下来,我的手,不,不是我的手在握着笔,是她,是她在画她自己,是她”江滨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凛冽的北风,而是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梦,梦中,那颗木钉直直穿过老妇的眉心,将她钉死了。
“那些画儿已经被毁了,你也看见了是不是?咱们把这阵子避过去,过不了多久,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江杉猛地止住了话头,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宅子,四周萦水,只留一条细长九曲桥与外面衔接,看起来竟像是漂在水面上一般。
第二十章 梦
江滨目光笔直,“爹,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那被废黜的王爷的宅院啊,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江杉有些不耐烦,扯了江滨的袖子就朝曲桥走去,可脚踏上桥面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它缩回来。
他觉得旁边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后,又沉了下去,可是伏在栏杆上朝下看时,水面却没有波纹,一丝都没有。
“爹,怎怎么了,是什么?”江滨抓紧了江杉的胳膊,他的身子在抖,很明显。
“鱼鱼吧。”江杉将憋在嘴里很久那口唾沫吞下,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马上就要挂下来的清鼻涕,“不管了,这天寒地冻的,再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就算没被官兵抓住,咱们爷俩也要被活活冻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再犹豫,扯着江滨走上九曲桥,左拐右拐后,来到那座巍峨大宅的门前。大门上红漆斑驳,最上方的牌匾结满蛛网,只能隐约看到上面写着“祁王府”三个大字。
江杉试探着在门环上推了一把,大门便悠悠敞开了,露出里面灰黑色的一片暗影。
“爹”江滨将江杉抓得更紧了,“别惊扰到”
“除了咱俩,大活人都没有一个,能惊扰到谁?”
江杉给江滨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他踏进门槛,看着里面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的景象,口中苦笑两声,“哎,没想到,我江杉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宅院,不过,却是因为逃难而躲避到此的。”
江滨顺着他的目光朝里望:这里处处见水,不管是前面的正殿宗庙,还是后方的花园戏楼书房皆是建在水上的,屋宇和倒影一上一下,均等地分成两个世界,被乌黑的天色一抹,竟一时难辨哪边为真,哪边是假。
真假与虚实的边界,在这所宅院中仿佛已不是那么清晰。
“这所宅子好生怪异。”江滨在心中暗叹一声,可就在这时,本来还敞开的大门在父子二人身后缓缓关上了,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在阖上的那一瞬间,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咚”,将两个人吓得同时抖了一下。
“你关的门?”
“没有啊”
“那门怎会自己关上?”
“许是许是被风吹的吧。”
江杉也觉察出了不对,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拉着江滨朝里面走去。
他不敢选择正殿和宗庙,那两处地方虽然离大门最近面积也最大,但江杉心里总有点犯怵,尤其当一阵寒风撞到两间大堂的木门上,发出“砰砰”的声响的时候。
他觉得屋子里有人,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自己。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很不舒服,于是携了江滨的手,快快绕过正厅,朝后面的花园去了。
园子很大,面积将近百余亩,幽深且秀丽。远望去,明廊通脊、衔水环山,曲廊亭榭,富丽天然,景致变化无常,开合有致。江杉没有去过皇宫,但心里却想着,恐怕连皇宫的景致都不及这儿吧。
“这里好美啊”他有些词穷,在面对这样一个与他的生活本不会有交集的地方的时候。
“是很美,”江滨不知何时脱了江杉的手,他现在独自站在栏杆处,低头看向下面幽黑的水面,眼珠子被月光照出锐锐的光,“所以,它们才选择蛰伏在这里。”
“什么?它们是什么?”
江杉觉得儿子的语气有些不对,明明方才他还在害怕,可是现在,语气却平缓了很多,只是,他的话语中有一丝迷离,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般。
“没什么,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却一直都在。”江滨轻声一笑,转身离了栏杆,朝园子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又瘦又小,再加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走出几步后,便像要融化进黛色的暗夜中一般。
江杉看着儿子,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跟了上去,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朝里走。
“滨儿,你要去哪儿?你又没来过这儿,怎么看起来似乎很熟悉这里?”
江滨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这里面有一处明净斋,以一座西洋风格的汉白玉拱形石门为入口,御书“福”字碑为中心,前有轻舟峰,后有蝠厅,布局精巧,倒是一处适合藏身的隐蔽之所。”
“听起来不错,”江杉频频点头,可是点了几下,却猛然停住,“滨儿,你怎么对这所宅子的布局了解得这样清楚的?”
江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依然在自言自语,“明静斋是书房,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他呵地一笑,“那里面,有大量的颜料,藤黄、花青、胭脂、墨、西洋红、槐花、生栀子、红狐色可见,那位故去的王爷也是一位好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