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用错了方子,三碗汤药下去,郑亲王就会死在你手上。”
“你你胡说。”第一个“你”字杨忠说得高亢无比,后面三个字却陡然弱了下去,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高怀仁在用药这件事上,从来不会撒谎。
“我听说郑亲王被一个太医用七套药锅救了,就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还听说,郑亲王得的是天花,但太医院陆续派出了十几个太医却都没治好他的病,所以便猜到他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花,而是症状与天花相似的花柳病。杨忠,治疗花柳病的方子虽然被你拿走了,但是你却忽略了一点,这方子用在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身上,便是救命的良方,而用在一个因常年吸食鸦片而早已耗干了体力的人身上,就是一只索命的鬼手。”
“是,前两碗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让郑亲王误以为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可是一旦喝下最后一碗,药毒便会反客为主,杀死他体内恶毒的的同时,将郑亲王最后一点阳气吞噬殆尽,不出三日,他就会力衰而亡,就是神仙降临,也无力回天。”
听完高怀仁的一席话,杨忠的背一下子驼了下去,像再也不会挺直了一般,“他死了,我还能活吗?”他喃喃自语,忽的,又瞪大了眼睛,“可是现在说我的方子错了,我我也活不了了呀。”
“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承认你的方子用错了,我有法子将他救活。”高怀仁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无比。
“我不去,他饶了我又怎样?我想要的,我拼命追求的,又全部被拿走了,一切的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就像我一无所有从家乡奔命出来时一样高怀仁,若结局如此,你干脆现在杀了我,为自己报仇便是。”
“你疯了,无药可救,”高怀仁看着杨忠苍白的脸,顿了一下,忽然嗤笑一声,“我高怀仁行医治病这么多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最难医的是人心。杨忠,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只能由我来帮你把迷障打破了。”
说完,高怀仁不再理会杨忠,转身直奔郑亲王歇息的寝殿。他拿出了一张方子,一张与杨忠的药方截然相反的方子,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么做的结局,只是为人医者,总是将病人的安虞放在私欲之前。
高怀仁对得起医者的身份,也对得起他自己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后悔过。虽然,杨忠在这场善与恶的交斗中,又赢了一次。
卑劣把高尚踩在脚下,只是这一次,高怀仁没有那般幸运了,他那双救了无数病患的手,拯救不了自己,也拯救不了杨忠那颗早已堕入泥沼的心。
周万中看着窗外飘摇的风雨,那雨是被憋了几天后降下来的,所以格外狂暴,风夹杂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就像瓢泼一样,斜打在院子里,溅起朵朵水花儿。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用手指将酸痛的眼眶轻轻按揉了几下,又将眉心处的三道刀刻一般的纹路捋平。
不会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冤魂索命,可他记得当年,他带着家眷匆匆离开京城,逃到此地安定下来之后,曾派曹云去打听过高怀仁的下落。
打了五十大板,以高怀仁大病初愈的身体,他料定他过不了这一关。果不其然,曹云奔波了一圈后回来告诉他,高怀仁挨打后没几天就死了,他的妻子因为悲痛交加,没出半月,竟也随着丈夫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儿,被亲戚收留,当童养媳教养。可怜那女孩子命苦,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染上了风寒,没过几日,竟然撒手人寰,随着父母一起去了。
“高家的人都死绝了,老爷,您从此就安心吧,不会再有人来找您的麻烦了。”
曹云当时说的话着实宽慰了他焦灼的心绪,可是现在,这句话却像一根针,不时在他心头挑了一下,又一下,扰得他无法安眠。
既然都死绝了,那么现在,又是谁旧事重提,掀起风澜,搞出了这一桩又一桩的恶作剧?
第二十五章 梦
窗户轻轻动了一下,“嘶拉”一声,被风扯开了一条缝。风灌了进来,像一只大在似的蜡烛上轻轻一抚,便将火苗压灭了。
屋子沉降在一片黑暗中,风却骤然停了,那黑便如一潭死水,从头顶压下,恨不得把周万中溺死在其中。他能感觉到心跳一点点快了起来,“嗵嗵嗵嗵”心脏撞在胸口上,又闷又疼。
周万中稍稍定神,叫了几声来人,却没有人应声,想是风急雨大,守夜的小厮们早不知跑去哪里避雨打牌寻乐子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去拉那扇被风吹得半开的窗户,可手刚伸出去,就被从房檐上滑落下来的雨滴打湿了,冰凉的雨滴顺着手背滑下,竟像是落进了心间。
“阿忠啊,你也坐下来吃一盏吧。”
“老爷,您先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阿忠啊,我看你也是个当郎中的料,好好学着点儿,将来我……阿忠,你这酒……为什么?我待你不薄……”
“老爷,这一世是我对你不起,下辈子阿忠当牛做马报答你老爷,不是我心狠,着实是因为因为我怕了,你不知道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妹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人都快疯了,还得一家一家地求过去,求他们能借些银子,让我能给家里人置办一口薄棺。”
“老爷你知道吗?我最后只能买得起一口棺材,爹,娘,哥哥,还有我那个尚未成年的小妹妹,我把他们塞在一口棺材里,就这么埋了呵呵呵呵我原以为装不进去的,可是他们到最后,被病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所以,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我塞进去了,妹妹的胳膊被挤断了,很清脆的,咯嘣一声,像折断一根树枝般容易”
一阵风扫过来,雨水像鞭子似的抽到周万中的脸上,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扯住窗户朝里重重一拽。“咔嘣”一声,窗户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拉了几下,还是关它不上。
若不是黑灯瞎火,周万中应该早看到那个卡在窗户和窗框之间的东西的,那是他极为熟悉的一样物事,曾几何时,它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每天都要提溜着它,在百眼柜前来来回回地走,打开抽斗,抓出一把草药放在它上面,细心称量。
戥子,称药用的戥子,就夹在窗户和窗框中间,被一道惊雷照得反射出了一线明光。
“啊。”周万中不自觉叫出声来,朝后退了几步,他认出那是无方堂的戥子,高怀仁节俭,一只旧戥子用了几十年,戥星都被磨得有些看不清了,却还舍不得丢。
可是现在,这只已经旧得发黑的戥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就像被什么人提起来似的,只有秤盘夹在窗户中间,戥杆似乎飘在窗子后面
周万中提着两条打颤的腿又一次走过去,用力将那扇窗推到最大。窗子完全打开的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三个人影。三条面目模糊的人影,中间的是高怀仁,两边站着他的妻女,而那根戥杆,被高怀仁捏在两指之间。
“阿忠,你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它了”
高怀仁伸直手臂,旧戥子便被递到了周万中面前,被风吹得打了几个旋儿,带来一股他熟悉的药香。
“啊”周万中不知道自己为何伸手接过了那只戥子,可是手指捏住戥杆的那一刻,秤盘上面忽然多了一样黑乎乎还在“噗噗”跳动的什物。
是什么?周万中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左胸却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痛,是什么?他猜到了,却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人是要疯掉的。
“阿忠”声音忽然变换了方向,似乎飘在他的身后,他们进来了,无声无息地贴着他站着,吹出的气息喷在他的后脖颈上,刺骨的凉。
“阿忠,你的心重几何?”身后的声音在逼问他。
周万中不敢不答,他的心脏在秤盘上跳动着,像一个溺了水拼命挣扎的人,可是任凭它扑腾得再厉害,戥子锤都挂在第一纽上,一动不动。
“阿忠,你的心重几何?”后面的人又催问了一句。
“无重,”周万中垂下头,倏地又将脑袋昂起,发出一声冷笑,“我的心无重。”
身后爆出几声尖锐的嗡鸣,三条白烟从周万中的腋下交替窜出,直冲秤盘上那颗乌黑的心脏去了,白烟儿刺进去的那一刻,周万中感觉到一阵无法言喻的痛苦,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仿佛都错了位,肌肉颤动着,恨不得从骨骼上脱落下来。
他“哇哇”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手忙不迭地摸上自己的胸口时,发现下面那玩意儿还在突突跳个不停。
是梦啊,周万中粗喘着气,从床榻上坐起来,头一偏,便看到梦中的那扇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咔咔”作响。他下了床,跌跌撞撞朝窗户走去,他一定要看一看,看一看那扇窗的后面,究竟有没有来找自己复仇的冤魂,因为这一刻,最折磨他的,已经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的煎熬。
窗户后面没有人,虽然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度被他误认成故人的喁喁细语,可是,在当周万中将窗子完全推开的那一刻,他却清楚明白地看到,窗子后面半条人影也没有。
梦已经过去了,他脚下这片结结实实的土地,容纳不下那几个从十八重地狱前来寻仇的冤魂。
可周万中的心却并没有因此安定下来,他没有找到“结果”,便只能又一次在等待中苦苦寻觅,看不到出口,亦无法解脱
“曹云。”他唤了一声,心情沉郁,或许只有一壶好酒能暂解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