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宝田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仿佛自己捧着的不是金糕,而是一盘金元宝。
赵子迈轻轻喉咙,“我渴,要水。”
“喝什么水呀,这金糕是老爷着人送来的,老爷说,他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祥禾斋的金糕,所以他出发去威海卫前,命人去买回来,放在蒸笼里热气烘着,就怕你吃不到这一口热乎的,您快尝尝看,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赵子迈顿时酒意全消: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而这金糕,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点心。
他捻起一块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没错,酸中透甜,绵里带韧,是小时候的味道,不过,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知道是什么,所以濡湿了眼角。
“公子,你怎么了?”宝田看到赵子迈眼圈微红,灿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没事,”赵子迈揉着眼睛,嘴角也挤出一抹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穆姑娘也爱吃金糕的,你将这些包起来,咱们去看看她,她病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
“什么穆姑娘,她现在叫龚蘅了,”宝田将金糕用油纸包好,笑容重新在脸上弥散开来,“不过不管她叫什么,口味总归是不会变的。”
周培站在门外,从窗户中观察着赵子迈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听到赵文安买了金糕给自己时突然而至的惊喜,像氤氲中滑落的一束亮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英姿勃发,倒有几分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了。
周培心里一疼:这孩子,太渴望得到那一点久求不得的温暖了,所以才喜极生悲,差点滴下泪来,这一点,宝田不明白,他却看得清楚。只是,他昨夜为何要说出那样令人生疑的一番话来,莫说是赵文安,连他都不免将这句话与大小姐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一层,周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赵文安昨夜叫他到房里,让他紧盯住赵子迈的一举一动。
“但凡发现了一点可疑的地方,都必须派人禀报于我。”赵文安说这句话时,声音几不可闻,可周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彷徨和不安。他从未见过赵文安这幅模样,哪怕当时被奸人所害,差点就要被大理寺定罪,他也是安然若素,甚至还趁着难得的闲暇时光,和周培讨论了半日的《金漳兰谱》,准备在庭院中栽种一圃子兰花,以后院中畅饮时,便可以花前赏月月儿明,月下赏花花香浓。
可是现在,这个周培眼中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在踟蹰彷徨了半夜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要去面对一个他永远都不想面对的真相。
“当时,小少爷只有八岁,而大小姐已经是豆蔻之年,莫说他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周培一遍遍地劝说,他希望赵文安能放弃,他不想父子之情稍有缓和,便又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赵文安反常地耐着性子,听他一遍遍地说这些车轱辘话,最后,见周培终于说不动了,他才抖动了几下肩膀,凄然一笑,“那口钟,他当时说,是和郑奚明打斗的时候被碰在地上碎掉的,可是你当时可曾看到他的神情了?他太淡定了,那口钟是子瞳最重要的遗物,所以把它弄坏了,他多少应该有点情绪的,害怕、后悔,哪怕是痛快都可以,但是他没有,半点都没有。”
飨桑
第九章 父亲
“老爷,您别忘了大小姐她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凭公子当年的岁数和阅历,怎么可能处理处理一具尸身?”周培仍是不甘心,当年发生的事情他历历在目,那天老爷在府中宴请宾客,酒过三巡,便有仆人来报,说大小姐不见了。全府上下将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到最后,大小姐没找到,却发现小少爷躺在听雪阁的水井边,不省人事。
“若是少爷做的,他能把人藏在哪儿?当时,咱们可是把京城的驻军都搬出来了,颠过来倒过去地在城中找了几遍,更不消说府中了。再说小少爷当时那个虚弱劲儿,那可不是装出来的,难道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还能比这几千个身强体壮的大人都厉害?”
赵文安眼中掠过一道微光,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此事事关他的一双儿女,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存疑之处,他都不可能放过。赵文安沉默了良久,直到第一缕天光从窗缝中灌进来,他才看向已经在打盹的周培,说出一句话来。
“帮我盯紧他,但,在查明真相之前,如果我说我想当一个好父亲,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伪善。”
穆小午是被赵文安的“父爱”唤醒的,她嗅到了金糕的味道,迷蒙的梦境忽然被一柄长剑劈开了,透进了舒倘的阳光。
梦中,她在一片密林中前行,浑身被潮气包裹着,闷得透不过气来。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终于有出现了一些连绵起伏的暗影,放眼望去,竟是一片废墟。残缺的窗棂、石洞与回廊,它们在这里守候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她回来
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瞪着眼睛盯住上方昏暗的帷帐,看了许久后,忽然耸鼻翼,“什么味道?”
“小姐你醒了?”小丫头窝窝的大圆脸挡住了穆小午的视线,一双小却喜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梦中密林上方的星星,“我这就去叫老爷。”
“别介,”穆小午扯住她的袖子,“那老头儿每次来,都是一副哭丧的模样,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可不想看见他。”
“老头儿?那是你”爹这个字被窝窝吞下去了,因为穆小午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可是还未坐稳,又闷哼一声,重新栽回榻上。她现在腰软脚麻,要非得不自量力,那是要自讨苦吃的。
“小姐你没事吧?”窝窝吓一跳,伸手要去搀扶,却被穆小午挡住了。
“死不了,”她又气又恼,两手撑床重新坐了起来,“奇了怪了,身份变了,我这身体怎生也变成了娇滴滴千金小姐,连平时十分之一的力气都使不出。”
“您病着呀,大夫不是说了,您要好生将养一段日子,过段日子就能恢复了,”窝窝说着走到桌边,端了桌上的碟子邹过来,“小姐,这是赵公子送来的点心,您稍进一些,要是觉得身子爽利了,咱们出去见一见他,人家这段时间,已经来了府里三趟了。”
小丫头圆圆的特别像一只糯米团子,所以,在听到穆小午叫她的名字时,赵子迈忍俊不禁,“窝窝?那我能猜出你家其他丫鬟叫什么了,多半是枣泥糕、糖火烧,说不定还有豌豆黄和如意卷?”
他坐了这一会子,见穆小午精神不济,神色也很是郁郁,便想些话来逗她开心。
“公子您真聪明,猜对了一大半,这些名字都是小姐小时候给我们起的,因为她从小就嘴馋,所以干脆把老爷取的那些什么附庸风雅的名字都给改了。所以我们龚家,简直就是一家点心铺子,用老爷的话说那是很上不了台面的。”
“胡说,我哪说过这种话,”一直在给穆小午捶背试水温的龚明珠老脸一红,“这些名字起得多好,通俗易懂,接地气,可比我起的那些文绉绉的名字好多了。”
龚明珠骤然失子,本已经心灰意冷,可失踪了十年的小女儿却在此时忽然出现了,自是把这闺女当宝贝一般供着,生怕她凭空长出一对翅膀飞了。可偏穆小午自桑离开后,便虚弱非常,在家将养了半月,方才能下床行走。龚明珠于是更加小心谨慎,不仅四处寻医问药,还派了十余人伺候在穆小午身边照顾,生怕这唯一的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
来到龚家这段时间,但凡穆小午有个头疼脑热的,龚明珠便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整日战战兢兢,心神不宁,竟也像生了病一般。
脑病。
“穆姑娘,哦不,龚小姐还是对她失踪之前的事情没有记忆?”赵子迈看到这对父女,感到好笑时心中又不免酸楚,想自己的父亲,只是偶尔表达出一丝关怀,他便恨不得将他以前的那些偏心和漠视全部抹掉,不顾一切朝他奔赴过去。可是看看人家龚明珠,贴冷屁股都贴得这般心甘情愿,若非亲眼看到,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儿奴会是朝堂上那个一身清风傲骨的龚大人。
“小女还是对以前的事记不起来,所以不要叫她龚蘅,还叫她小午就好。”龚明珠听到赵子迈的话,慌忙从穆小午背后朝他摆手,看来这对父女已经为此做过一番争论,而结果是穆小午不同意改回自己的原名。
“被深墙大院束缚住也就罢了,还要被名字束缚住,好生没意思。”穆小午叹了口气,略一思忖后,又看向身后的龚明珠,脸上忽然堆上一抹再乖顺不过的笑容,“爹,我想去绮云轩看看瘸老头子去,许久未见他,心中甚是挂念,也不知他在那里过得怎样。”
龚明珠听到那声“爹”,心里顿时美开了花,但脑袋却是半点也不糊涂的,“你想穆老爷子,我派人去请他老人家过来便是,你放心,我最了解那老哥儿的心思,别的请不动他,但是若我告诉他我买了鸿兴楼的杏花酒,那他是怎样都会过来的。”
飨桑
第十章 查案
龚明珠为感激穆瘸子对女儿的照顾,一开始极力央求他在府中住下的。可穆瘸子偏不同意,说什么自在惯了,受不了高门大院的规矩。所以龚明珠便只好依了这犟老头儿,只将绮云轩附近的田产买了下来,让他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
穆小午对穆瘸子每日打猎垂钓的生活早就向往已久,但迫于身体原因,不得不待在家中。可谁知现在她身体好一些了,龚明珠却又来推三阻四的,所以在听到自己亲爹讲出这样一番话后,她忽然怒从心头起,接过龚明珠递过来的杯子,沾也不沾里面的好容易被他吹温的水,便将它搁在桌上,两道秀挺的长眉在额心处簇成一个死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知道,还不如不认你这个爹。”
她撂出一句狠话,将龚明珠震得脸色突变,几乎站立不稳,“爹也是为你好。”
这话说得穆小午更来气了,我好不好,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她本来想这么反驳,可是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赵子迈冲自己摇了摇头,便将这句话收了回来,只气呼呼瞪了龚明珠一眼,不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