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着身后“咚咚”的脚步声,哆嗦着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一手撑起身子,一手将钥匙插进锁孔中。
“啪嗒。”
锁开了,荣姨将门猛地推开,两手越过门槛,摸上外面的翡翠石阶。石阶很凉,里面像有冰水在流动一般,她心中一动,跟着便朝前爬了几步,想将两条腿也越过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裙角被踩住了,一道人影从头顶落下?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
“能跑到哪里去?荒山野岭?野鬼尚可容身,而你?是不可能的了。”
那个声音从高处飘下?紧接着,荣姨觉得后背一疼?它迈出另一只脚,踩住了她的脊骨。
疼?不知比膝盖的伤疼了几千几万倍?仿佛一座铁山压在身上,恨不得将她的心肝肺肚肠全部压出来。荣姨用力地喘气,可是嗅到的却是死亡的味道。
原来死是这般可怕,怪不得被她杀死的每一个人?眼睛中都充斥着恐惧。这么多年?她虽从未因自己犯的恶做过噩梦,可是,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几双眼睛来。
陈远的、陈家其他人的、林师傅的
无一例外,在面对死亡时?他们先是惊愕,随后便生出了深不见底的恐惧?恐惧凝结在眼睛里,再透过她的眼睛?定格在她的心上。原来人和畜生都是一样的,谁都怕死?她记得小时候乡下杀猪宰羊?那些畜生们在死前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恐惧到绝望?再由绝望延伸到恐惧。
曾几何时,她很不以为然,因为刀起刀落间,便能斩断一切。可是在这一刻,当死亡朝自己逼近,她却忽然悟到了那种感觉。恐惧的滋味原来是这样,比压在身上的那个似乎有千斤重的身体还要沉重,能将人碾磨成最细小的尘埃,永远不能翻身。
可是,她还不愿服输,她还没活够
荣姨喘着粗气,一只手抠着翡翠石阶朝前摸索着,石阶那么凉,像冰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要被它冻住,粘掉一层皮来。可是她不能停,她马上就要摸到那个东西了。
她抓到了它――那根筷子,她一直藏在身上,刚才从袖口里滚出去的筷子。
“叮”
石阶被她敲响了,嗡嗡的回声传得很远,远到穿透了前方葱葱茏茏的山林,来到那幽深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荣姨感到背上的力道猛地一松
十年前,在无比阁建立之前,荣姨在这座种满了松柏的荒山上发现了一口棺材,一口翡翠打造的的棺材。它藏在山顶那株据说已经活了一千多年的松树的树根中,就像一只被蛛网环抱的昆虫。
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她在山间捡松果,准备炒制之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可是那天,她的运气很差,从山脚一直走到半山腰,都没有发现一颗松果。她很奇怪,明明漫山遍野的松树,为何一颗果子都寻不见呢?
迷茫无措之时,她找到了答案。
她看到山顶那株最大的松树旁,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野鬼,数量之多,连她这个见惯了鬼的人也未能不感到心惊。它们几乎覆盖了整个山顶,以那株老松树为轴心,向旁边铺陈开来,乌央乌央,远望去,就像一大团墨色的云。
荣姨知道,山顶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否则,这些野鬼不会跨越山海,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于是她硬着头皮爬上山去,她是怕的,虽然野鬼不食人,但她见识过它们食人尸体的样子,那惨烈的场面,可能要纠缠她直到死的那一天。
可是和害怕相比,肚子里的饥饿感似乎更迫在眉睫一些,她和颂尧刚来此地落脚,无依无靠,每天能填饱肚子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而能聚集这么多野鬼的地方,说不定会藏着他们最需要的食物。
于是荣姨步伐坚定地朝山顶爬去,不,那时,她还不叫荣姨,她只是个拖着个儿子的寡妇,贫苦无依,寄住在尼姑庵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未来在哪里,她根本看不到。当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时候,也就无所顾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那时候的荣姨,胆子比现在还要大些。可是当她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时,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可即便如此,山顶那幕怪异的景象依然让她腿儿发软,险些倒在地上。
那株上千年的老松树下的土地裂了个口子,就像张开了一张嘴,里面虬曲盘绕的树根就是嘴里的牙齿。
被树根环绕在中间的,是一口棺材,一口帝王绿打造的翡翠棺材。在那些黑棕色的树根的映衬下,它更是绿得透亮,绿得耀眼。更奇怪得是,当荣姨盯着那口棺材看的时候,棺材中隐约传来了“簌簌”的水流声,就像山中的清泉。
棺材是用来装什么呢呢,恐怕没人不知道。所以即便怕着,荣姨还是俯身朝它望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牙齿
三十一、
透过层叠纷乱的绿光,荣姨看到了一个人,先是腿和胳膊,然后是连着半截脖子的脑袋,浮动在几块残肢中间。残肢和残肢时不时还碰撞在一起,发出让人犯呕的“噗噗”声。
是的,棺材里的那个人,被分成了五瓣,切口边缘却不平滑,不是被锐器剁开的,竟像是被是被活生生扯裂的。
荣姨叫不出声,身子朝后一挫,砸在堆得有几尺厚的松针间,很疼。可是如此发了一会子呆,她却又一次爬了起来,身不由己,再次朝那口翡翠棺材望去,像着了魔。
水流声、残肢的碰撞声依然清晰可闻,可是她却全然被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颗脑袋。
那是个男人的脑袋,中分、歇髻,戴冠,看起来绝非这个时代的人。他很英俊,鼻子高挺,眉骨凸显,两道长眉深入鬓角,就像用笔勾画出来的一般。眼儿狭长,眼尾处勾起一点,带动着那张脸多了几分邪气。
荣姨看着他,竟像被那张脸吸食了魂魄一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清醒时,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遮蔽住了一半,马上就要沉降下去。
寒风起,惊得她打了个哆嗦,她这才发觉整个身子竟已经被冻得发麻,连牙齿都被冻得“咔咔”作响,怎么止都止不住。
而就在这个时候,棺材里的那个男人笑了,这一笑他就不再英俊了?因为那张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一裂开,就像凭空在脸上开了个洞?黑乎乎的?使那张脸看上去森然可怖。
他竟然连牙齿都被人敲去了吗?荣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她自己虽然没读过书?但颂尧却是认得几个字的,平日里也经常给她讲一些历史传说、奇闻轶事。
她记得颂尧说过这么一个人?记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了?因和太后私通,惹怒了那位掌握着天下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他自知触犯了天威,所以便带着手下几万兵将谋反,可是兵败垂成?被处以车裂之刑。车裂?顾名思义,就是把人的头和四肢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将身体硬生生撕裂为五块。要知道?把脑袋跟四肢砍下来都得花不少力气,更何况是用拉扯的。所以?那个人在受尽了痛苦后,才被撕成了五瓣。
然而他的死却依然不能平复那位年轻帝王的怒火?他和太后生的两个儿子也被套入麻袋被活活摔死,而他的族人包括手下的几万兵士也全部被枭首于市。
死得这样惨?怕是不可能安息的。据说?他的灵魂潜游在宫门内外?日日哭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闹得宫闱上下不得安宁。于是,一位术士就给那位帝王出了个主意,用一口世间所罕的翡翠棺材来封敛那个人的遗体。
翡翠属水又主阴,阴上加阴,方能镇得住。
翡翠棺材,对于他人而言,可能如空中楼阁,想都不敢想,但是对于那位刚得了天下的帝王来说,却并非是一件可念而不可求的事情。于是在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和打造后,一口用帝王绿凿制的棺材问世了。而那个人,则被装进棺中,埋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这件事荣姨本来也只是当传说听的,听的时候她还对颂尧说,这也不知是什么野史上记载的,完全是胡编乱造,因为一小块指甲盖那么大的帝王绿已经极其难得,更别说一口翡翠棺材了,她还要颂尧以后不要读这些书,做些实事要紧。
可是今天,在切切实实看到这样一口翡翠棺材时,她才知道颂尧的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虽然他当时已经用各种惊叹词去描述那口棺材的壮观和神奇,可是,还是和她亲眼看到的相差太远。
它仿佛只是被一层透亮的薄膜罩着,里面,不是石头,却是一汪绿得耀眼的湖水,在汩汩流动,简直要流进她心中一般。
而棺材中的那个男人,那个连牙齿都被敲掉的男人,正用他那双能魅惑住世间所有女人的眼睛看着荣姨,而后,说话了。
“牙齿。”男人的声音也像流水那般动听,荣姨的心弦被重重朝下一压,然后弹跳起来,剧烈地震颤,“牙齿。”
牙齿,他缺了牙齿,他要他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