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飨桑 第278章

飨桑 沧海一鼠 3334 2021-08-02 08:13

  他不懂高怀仁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家事,明明他离开无方堂时,还是个尚未成家的毛头小子。

   高怀仁幽幽冷笑,陷在阴影中的脸没来由浮上了一层青,沉得吓人,周万中浑身一凛,急忙低下头。

   “阿忠,”他没有回答,只嘶着嗓子喊他,“阿忠”

   周万中哪里敢抬头,他现在心跳如急鼓,脖子上的冷汗已经蔓延至全身,他重重地喘息着,像一条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鱼。

   “阿忠。”

   又是一声低唤,周万中觉得下巴下面一疼,一只绿莹莹的鬼手探过来,握住他的脖子,将那根突突跳动的脉搏锁紧了。

   “毒物尚能驯化,不伤主人,阿忠,你呢?”

   高怀仁凄厉的笑声传来,先是充斥在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将他仅剩的那一点清明填得满满当当,随后,却渐渐变弱变小变无,化成了一阵阵低低的呜咽。

   “少爷,老爷已经躺了两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似乎是曹云的声音,就在周万中的耳旁,近得连他口中喷出的热气他都能感觉得到。曹云甚至伸出手去扒拉了一下他的嘴巴,然后又发出一声低咽,“少爷,灌进去的药老爷也喝下去了,可怎么还是不醒来呢?”

   “被毒蛛蛰了,又磕到了脑袋,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只能好生将养着,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苏醒的。”

   周豫丰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冷淡,也不见哭音,周万中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自己的儿子竟然还没有一个奴才有孝心,真是白养了他一场。

   想到这里,他张嘴就要骂人,可是使了几下劲,那两片紧阖在一起的嘴唇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就像被黏住一般。他心里一慌,又试着去动自己的手指,然而努力动了几下,却连区区一根指头都抬动不了,只能感觉一层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慢慢蔓延至指尖。

   他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什么都听得到,什么都感觉得到,单单,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这算什么?

   周万中不甘心,拼了命一般,努力去晃动自己的身体,哪里都行,眼珠子都可以,一根睫毛都可以,只要能动上一动,只要他能动上一动

   “少爷,那蜘蛛是从哪里来的?咱们这地方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毒物啊。”

   曹云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周万中听得一清二楚,遂不再挣扎,打起万般精神,去听周豫丰的回答。

   “我也不晓得。”周豫丰还是淡淡的,答案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四姨太她她去哪了?”曹云试探着问了一嘴,“老爷受伤后,她就不见了,咱们派人把周围都找过了,也没发现她。少爷,不会是她”

   “你想做什么?去报官吗?曹云你是不是还嫌家里不够乱,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大,非得把周家一窝子端了才过瘾?”

   周豫丰的语气终于重了,不再像方才一样冷淡自持,就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一个陌生人,而非是他的父亲。

   “你敢报官吗?你就不怕官府真的查起来,连根带着泥,把他做过的那些亏心龌龊事全部揪出来?但时候,别说是我,就连你也别想好过。”周豫丰怼得曹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手足无措得立在一旁,唉声叹着气。

   原来他都知道了?原来搞鬼的竟然是那个女人?

   周万中心口发紧:怎么可能是她呢,她不染风尘,清冷得就像一尊菩萨,以至于他每次与她亲热,都觉得亵渎了她。双碧,怎么会是她?而且听豫丰的意思,似乎也对她颇有偏袒,难道自己的儿子和四姨太,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周万中牙根发痒,他现在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豫丰,但是却恨不得扑向那个看不见的人影,将他撕成两半。怪不得,怪不得他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竟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别人。

   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吧,这样,他就能为心上人报仇,还能堂而皇之地将她迎进门,图百年之好。

  第四十二章

   可是他动不了,所以即便心里已经将周豫丰千刀万剐,脸上却依然风平浪静,比活佛还要安详。

   “曹管家,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周豫丰轻描淡写地给整件事收尾,他躺在这里不能动,而且可能永远都不能动了,可在自己儿子口中竟像是丢了几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你去镇子上置办两口棺材,不要惊动官府的人,旁人要问起来,就说家里人染病死了,悄无声息地把母亲和二姨太三姨太的后事给办了。”

   “至于父亲,”他回头看了周万中一眼,略略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想到了这是给了他生命的男人,“照顾好他,别让他受苦。”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了,周万中才终于从愤怒中挣脱,心底那片阴湿的土壤中默默滋生出一点恐惧来。

   以后的每一刻,他都要这么度过了吗?一动都动不得,就像一块光秃秃的山石,连一株草都不屑于在石缝中冒头。他只能在这几尺见方的床榻上,苟延度过余生?

   太可怕了。

   周万中心里冒出一股刻骨的寒意,将他的每一条骨缝都冰得透凉。他不能这么活着,这么活着,还不如干脆死了,就像在梦里一样,被那只绿色的鬼手扼住脖子掐死,如此,还痛快一些。

   周万中努力挣动着身子,将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手指尖,只要一点,一点点就够了。他试着去抬动自己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可是一根指头,却好似有千斤重,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它抬起。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无方堂时,遇到一个前来求医的病人,那人就和他现在一样,蓄着一口气,却一动都动弹不得。他记得自己当时还问高怀仁来着,说这样一个只能呼吸的人,他心里到底是明白还是糊涂的。高怀仁只轻轻一笑,说阿忠啊,这我怎么知道,你只能等我治好他之后亲自问他。

   后来高怀仁就真的治好了那个人,众人都惊叹于高怀仁的医术,只有他拉住那人问了一句:你在不能动时,心里是清醒的吗?

   “当然是,所以才更加痛苦,”那个人冲他笑着:“不过这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就算我现在怎么对你描述,你也不能感同身受。”

   他感同身受了,而且他比他更惨,因为这世上唯一能治疗此症的人,已经被他亲手害死了。

   是报应吧,原来世上真的有报应,这报应不是什么冤鬼索命,但总有一天,会从远处飘然而至,以最不可思议又巧合得天衣无缝的姿态,将他揽入胸怀。

   周万中的心冻成了一块冰,又被绝望猛地一砸,叫嚣着碎成冰渣,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他完了,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门“咯吱”一声,绽出一条缝隙来,阳光从外面漏进来的同时,也拖过来一条极细的黑影。周万中看不见,却知道有人来了,那人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门又一次被轻轻阖上,脚步声从门口蔓延到床边,在周万中身旁站定了。

   是谁呢?

   “周万中,不,应该叫你一声杨忠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只不过这声音里,早失了平时的冷淡沉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着狠劲的调笑。

   不对劲,她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的,方才听到曹云的那席话,周万中就已经猜到了双碧的身份,她是高怀仁的女儿高秋月,蜘蛛就是她豢养的用来复仇的毒物。

   被识破身份后,她跑了,现在却偷偷潜返回来,目的不言自明:她不甘心啊,虽然杀死了四个人,但真正的仇人还没死,他周万中还活着,还不能现在就滚到地狱里去乞求高怀仁的原谅,所以她才冒着被抓的风险,折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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