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不管宝田,自顾自顺着甬道朝前跑去。
天色阴沉,偶有鸽群盘桓,给这座深宅大院带来一两点生气。
耳边铙锣和诵经声越来越小,赵子迈便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正厅,远离了人群,除了偶尔能遇到个仆人冲他躬身行礼,基本没有他人。
他一间间院落地找过去,心里庆幸大多数院子都没有人,使他不必被别人当成居心不轨的贼人。可另一方面,在找了半个多时辰后,他心里的希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因为不管是闫白霖还是和尚,他都未曾看到。
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便加快了,在一间似乎是藏书阁的地方快速扫了一眼后,他迅速走出院门,身子朝左边一闪,拐进了另外一条甬道。
这条巷子和前面他经过的那些巷子有些不同,两旁的院子小了一些,里面支了许多竹竿,上面晾晒着各色衣裤、床单铺盖,色彩鲜艳,一看就是女人用的。窗台上面摆着花盆,里面栽种的也是凤仙、杜鹃这种色彩浓艳的花,虽有些俗气,但也给周围的白墙青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里女人多,应该是丫鬟们住的地方了。”赵子迈正思量着要不要回避,脚步却一下子滞住了,像粘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宅子上方掀起一阵风,将那些衣裤和床单吹得飘摆起来,红黄蓝绿交叠在一起,艳丽得有些炫目。
可是,就在这片斑斓的色彩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虽然只在她死后见过她一面,虽然那时她已经失去了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可赵子迈还是认出了她。
耳边却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风声缠绕在他得耳旁,久久不愿离去,赵仔迈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嘶鸣刺痛了自己的耳膜,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翠筠姑娘,你我虽然并不相识,但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倒是可以告诉我。”虽然后心处的那一点寒凉顺着经脉传遍全身,但赵子迈还是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冲那张已经消失在被单后面的人脸说道。
“呜呜”它还没有走,攀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想对他倾诉些什么。与此同时,赵子迈忽觉手心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只乌青的手攀住他的指头,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将他死死拽住。
“呜呜”风声渐渐化成了一声声哭诉,悲怆、凄凉、森寒,仿佛由千万颗水珠凝成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邪祟的寄主是谁?”
到了这一刻,他还未觉察出自己已经身处险境,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头皮缓缓滑下,落地之后又软软靠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伴随着这阵笑声,赵子迈发现自己的身子冻住了,紧攥着他的那只手仿佛一把锁,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脉,甚至连他的喉咙都被锁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看到那些还在飘荡的衣裤和被衾,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榕树,它锈褐色的气根被风裹挟着猛烈摆动,抽在在树干上,如冷酷的皮鞭。
可是纵然他能看到感知到周边的一切,却仍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处在两个世界。他被孤立了,仿佛被锁在一面镜子里,只能远远观摩真实的世界,却无法靠近。
不知为何,赵仔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种状态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死亡,都不会被他人察觉。
“你说咱们要走,闫公子就爽快答应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甬道那端传来,赵子迈认出了这声音,不禁心头一喜。可大喜过后,却更感绝望,因为他现在根本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所以就算有人路过,又怎么样呢。
“他不仅答应了,还对我千恩万谢了一番,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午,你说咱俩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穆瘸子的声音紧跟其后。
“见死不救?有能力相救而不救才叫见死不救,咱们这样的,顶多算是临阵脱逃。”穆小午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昨晚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东西,它应该被困了百余年了,怨气深重,根本不是你我能应付得了的。它从我身边擦了一下,就划拉出那么长一道口子来。”
“可你晕倒不是装的吗?”
“不装一下,也博取不了闫公子的同情不是。不说这个了,按我的想法,咱们出了门,先在漳台歇歇脚,接下来就朝南走,去吃那广东的杏花鹅,然后再北上。太湖边上的青虾卷、开封的羊舌签,这些我都只听人说过,还从未尝过。对了,还有荆沙竹节鳝鱼,先将鳝鱼切段,稍腌渍拍薄粉挂脆浆糊后,用油炸焦。其外酥脆、内软嫩,鲜香醇厚,美味极了”
第十七章 搭救
“穆姑娘,穆前辈。”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从甬道尽头走过去,赵仔迈试着唤他们,可嘴唇张开,只怪异地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咯咯”
身后的笑声更清晰了,透着一丝寒意,犹如还在肆虐的风。
赵仔迈觉得腰间一凉,用余光望去,竟看到另外一只手,顺着他的腰身环抱过来,一点一点,青白干瘦的手指抠动着朝肚脐的方向一寸寸地挪。
他心里猛缩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双手的碾磨下化成冰碴。
恍惚间,却见穆小午转过头来,她不再声情并茂地地描绘各地的美食,而是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唇角向上一翘,抿出一个浅浅的却明显含着轻蔑的笑。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仔迈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因为穆小午脸上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像一颗抓不住的流星。而后她就恢复了常态,重新转过头去,一手扶住穆瘸子的胳膊,一手捂住侧腰,继续拖着步子朝前走。
“穆姑娘。”赵仔迈又在心里唤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能明显觉察出腰间的手在穆小午回头时有一刹那的停滞,可没过多久,便又开始游移向前,来到肚脐处,冰凉的指甲缓缓嵌入他的皮肤里,仿佛想在他身上掏出个洞来。
赵仔迈心中忽然涌进排山倒海般的悲凉:本想回国后大展宏图,没想才上岸几天,连京城还没到,就要命丧于此地了。
“唉。”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走出他视线的祖孙两人又折返了回来,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一老一少两张脸上皆写满了无奈。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穆小午“啧”了一声。
“救吧救吧,救了赶紧走。”穆瘸子在旁边催促。
赵子迈知道自己有救了。
他觉得前方闪过一道光束,随即一根铜针由远及近飞来,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像龙的长须,又如蓬星的尾巴。它在他周身转了一圈,赵仔迈便感觉困住自己的镜面碎了,温暖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徐徐而至,顺着指尖流动到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能动了,从头发丝到脚趾,从皮肤到血液,完全地从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身体柔软而轻盈。
“知道你死得惨,但也不应妄图夺舍,不如放下心中执念,让我送你一程。”
嘶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穆小午身子微微一倾,拖着步子缓缓走到赵仔迈身边,左手猛地探向他的肩后,在他后脖颈摸索了几下,又忽地向上一拽,将那根仿佛插在他背上的铜针拔了出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赵仔迈重重地打了个哆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了那阵“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声音现在变得更细更小了,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颤颤地让人听不清楚。
“已经这般了,还要在人间折腾一番,何苦。”穆小午手里多了团灰扑扑的影子,忽隐忽现,时明时晦,赵仔迈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能分辨出那是翠筠,没了眼睛的翠筠。
可她虽没有了眼珠子,却仍用空空的眼眶盯着赵子迈,那种怪异的感觉引得他也不禁回望过去。
“别看了,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八字却比常人都弱,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巴不得能入你的身夺你的舍。既然不愿把身体献出,就不要再给它希望,触不到摸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算对一只将死的鬼来说,也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