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赵子迈还在喘,喷出的白气将桑的脸孔涂染得有些模糊,“是郑奚明,杀死肖云生的,就是郑奚明。”
第十八章
“那这个凶手为何要在杀人之后,到赵府去呢?”桑的手指随意捻了几下,指尖便窜起三把火焰,被它朝前一送,将肖云生还在扭曲挣扎的魂魄烧成了一缕青烟。自从被江滨修复了之后,它的灵力大增,可是记忆却仍是四分五裂的,尚未完全恢复。
“你也怀疑是我父亲指使郑奚明杀人?”赵子迈看了桑一眼,缓缓站直了身子,“我不信,虽然亲眼看到了郑奚明杀人,但我还是不信,不是护短,更不是因为父亲他这个人有多么高尚,相反,我相信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鞋底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却相信他是无辜的,这不是他的手段,将显而易见的事情摆在明面上,好像是在告诉别人‘喂,我赵文安杀人了’似的,这绝不是他行事的风格。”
“肖云生为何如此恨赵文安?”桑搓了几下手指,轻吹一口气,将上面的火焰吹灭掉了。
赵子迈看了一眼身旁的木板床,肖云生的眼睛依然没有闭合,两颗眼珠子虽被血糊上了,却仍瞪视着自己,甚是可怖。可曾几何时,这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里面总是填满了亲切到有些讨好的笑,亲切得让年幼的他都感到了些许不舒服。
“肖云生是道光二十六年的探花,曾经也是魁岸负气之人。后来他加入父亲的幕府,成为父亲的心腹和得力助手,两人可以说私交甚好。再后来父亲被任命为驻英公使,而彼时副使职位又空缺,于是他便提名肖云生,两人以驻英使节的身份在英国参观游历,甚是和睦。但因为一些林林总总的小事,肖云生开始对父亲心生嫌隙,从开始的默默怨恨,到后来的言语议论,最后变成了明目张胆地批判反对。”
看到桑打了个呵欠,赵子迈苦笑了一声,“知道你不感兴趣,只是想告诉你,满朝廷的人都知道肖云生与父亲关系不睦,若是肖云生死了,父亲便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那一个,所以他这样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应该是最不希望肖云生出事的。”
“好了,我信你便是,反正是谁杀的人也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找到游记。”桑的哈欠打得更大了,手还在嘴巴上拍了几下,发出一连串“呜呜”声,就像个小孩子。它现在愈发像个人了,不,确切地说,它越来越像“穆小午”了,赵子迈在盯着它看时,有时甚至会恍惚那么一下,不知道现在掌控这具躯体的灵魂到底是谁。
从年画中出来后,“人性”在它身上慢慢地洇了出来,就像水渍一般,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比如,它现在对吃的兴趣愈来愈浓,回来京城这段日子,已经和穆瘸子踏遍了全京城的好馆子,樱桃肉已经被它完全抛在了脑后,它现在最爱的一道菜是桂花蛋,蛋嫩沙甜,小女孩最喜爱的口味。再比如,它现在好奇心很重,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京城,恰恰是一个聚齐了各种新奇玩意儿能满足人好奇心的好地方,尤其在节下的时候。
所以有时候赵子迈觉得,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拿回游记,他甚至怀疑,它想在有一具肉身可操控的时候,好好地将人间游乐一番。这是自然的,做一把刀有什么意思,冷冰冰硬邦邦,除了砍人就是砍人,做人才好玩,尤其是做一个游戏人间无所事事的浪荡子。
“话说回来,宝田没告诉你吗,你阿姊回来了,不过,她早已经不是她了,她被一个臭和尚占据了身体,就像我占据了穆小午的身体一样。”
踏出敛房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月光毫无阻碍地浇在身上的那一刻,桑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这话它说得突然且直接,赵子迈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应对,不觉愣在原地,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槛,另一条腿却依然安分地待在敛房内。
它从未和自己谈论过这个话题,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出其不意,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历经十年,模样未变,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你阿姊十年前就死了。”说完这句话,她回过头,趁着月光仔细打量他的脸孔,从眼睛到嘴角纹路浅浅的起伏,一丝一点都没有放过,“不伤心,也没有多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她不在了?”
赵子迈压住心头的悸动,虽然那颗心现在已经快要从他的喉咙中蹦出来了,“父亲派人找遍了每一寸疆域,也没有发现阿姊,十年了,她若是活着,以她的本事,怎么也能给家里报个信,既然没有,那应该是早就不在了。”
撒谎对于赵子迈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次靠谎话来掩饰自己的怯懦,说得多了,便也熟能生巧了。可是在桑面前,他还没有试过扯谎,亦不知它能否和父亲一样,从蛛丝马迹上面发现自己的心虚。
好在它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一撇嘴,淡淡道,“你不喜欢你阿姊?”
“算不上喜欢。”
“我听宝田说了,”桑哼了一声,又将这一话题放下,另转向其它,不过它今晚是铁定心要难倒他,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既然知道你阿姊不在了,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
“一口钟已经将他伤成这样,若是换成人,我不敢想象他会怎样,更何况现在朝廷内外暗潮汹涌,又何必在此时给他添乱。”他顿了一下,“而且人活着,总是要心存一些希望的吧。”
这个回答似乎也蒙混过关了,桑没有再说什么,只略一点头,顺着敛房前青砖铺就的大路朝前走去,影子被月光拽得又细又长。
赵子迈松了口气,踏出门槛准备跟上去,可是将将走出几步,忽听到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不抑不扬,似月光一般,平静如水,“人活一世,总要学着放过自己,你父亲是这样,你又何尝不是。”
第十九章 异心
回到府里时,赵子迈还想着桑说的那句话:人生一世间,总要学着放过自己。
他何尝想与自己作对,只是并非所有的心魔都能轻易除根,可那句话虽不能治本,却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像被一块热烘烘的炭烘烤过一样。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看到那个独坐在屋中寂寥的身影的时候,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赵文安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同时映在上面的,还有他手中那个精致的牧羊女孩,她四分五裂的身子被他重新粘好了,虽然粗糙,但总算有个“人”样了。
赵子迈推门走进屋内,盯着赵文安手中那个牧羊女孩看了一会儿后,方才拱手道了一声“父亲。”
赵文安扭头,似是才发现赵子迈进来了,愣了一下,淡淡道出几个字,“又这么晚?”
“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正是郑奚明,”他抬起一点眼皮,不动声色地观察赵文安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于是接着道,“我方才将此事禀报谭大人,顺天府已经连夜发了缉捕文书,悬赏一万贯,通缉郑奚明。”
“顺天府的事,没必要向我回禀。”赵文安已经收起了脸上那一点惊诧,重新开始摆弄手中的牧羊女,女孩儿的脑袋歪在肩膀上,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怪异。
“这钟,修不好了吧?”赵子迈知他在故意避嫌,便也不再说,想请个安就离开,嘴边却不自觉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想到我连子瞳最喜欢的东西也留不住了,”赵文安一顿,忙抬头看了赵子迈一眼,“你不用自责,这事本不怪你。”
赵子迈心中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上,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不觉道,“一念放下,万般自然,”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今天一位朋友劝慰我的话。”
赵文安看了他半晌,眼中竟然泌出一丝少有的温存,“你的这位朋友,可是今早我在顺天府门前看到的那位姑娘?”
“父亲怎知它是女儿身?”心急火燎间,竟然将实话说出口,赵子迈又悔又急,耳朵根都烧了起来。
“虽然现在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但是毕竟也年轻过,”似是第一次和儿子聊这么亲密的话题,没想到脱口说出来的时候,却是那般地自然,就仿佛他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对父子,“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无数人前仆后继,为此献身。所以这世上,从来就不缺痴情种,就连那位从未展露过笑颜的皇后娘娘也是一样。”
他忽然转了话题,将赵子迈弄得一怔,“皇后娘娘?父亲为何忽然提到娘娘?”
赵文安眼中的光暗了下来,眉间的纹路一下子变深了,“今天下朝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季梅找到了我,她说圣上得了一种怪病,一种谁也治不好的怪病。”
赵子迈不解,“她为何要找您?父亲您又不通医术?”
“她说得隐晦,又很快被两个太监带走了,但我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一则,这病不是普通的大夫能医好的;二则,”他看了一眼窗户,声音略低了一点,两道张扬的眉毛在眉心处揪成了一个结,“怕是宫中有些人对圣上的病并不尽心。”
“圣上乃一国之主,谁敢对他的龙体不尽心?”
话说到这里,赵子迈猛然打住话头,他忽然想起京城流传已久的那个传言:圣上六岁继位,因年龄尚幼,朝政大事便由太后决断。圣上一年年长大,眼看就要成年,太后却贪恋权势,不肯放权,一直以圣上“典学未成”为由,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还是真皇帝吗?正因如此,母子俩的感情开始逐渐走向一个不能挽回的境地。
后来因为选后之事,两人又产生了分歧,圣上钟意的女子和太后想选的儿妇不是一人,圣上坚持己见,娶了自己爱的女人,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因此事而变得更僵了。
从此之后,太后便经常训斥皇帝,对那位性格刚强的皇后更是处处打压,时时防范,母子间,竟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道不想尽心医治圣上的,是”
赵子迈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赵文安躲在蜡烛后面闪烁不定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除了她,还会有谁?还能有谁敢对一国之君的病情置之不理,让他只能在病榻上苟延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