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应她,秀荣并不奇怪,因为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得到回应,可是,脑海中各种兵荒马乱的念头,忽然全部破壳而出,像烟花一样在脑壳里炸开了,而且这一炸就炸了个光芒万丈、璀璨绚烂
高怀仁有一个小女儿,当年,因为父母接连过世,被送往亲戚家当童养媳,可是没过多久,便也因为一场风寒随父母去了。曹云虽然在自己的逼问下,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可是当时,她只对周万中的恶毒手段惶惶不已,并未对这一节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现在,在听到这阵笑声时,这句被曹云一语带过的话,却轰然而至,雷击一般,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是她吗?那个未成年就郁郁而终的女孩子?
她早该想到的,冤魂索命,难道是逃得掉的?亏她如此天真,以为离开周家,便能和周怀仁犯下的过脱离干系,以为能为自己探一条通向未来的明路,她可太傻了,比翠微还傻,翠微死得糊涂,她却是自以为聪明,到头来,反而因为这点自以为是的聪明丢了卿卿性命。
可绝望中总是能滋生出绝地反击的勇气的,哪怕微不足道,却也或多或少能给身处流沙中的人带来一丝慰藉。
秀荣不聪明,但她不愿做一个懦夫。
她死死咬住上唇,将沉甸甸的包袱甩到身后,不再四处寻找那个看不见真容的索命鬼,也不再预设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命运,迈开步子,继续在已经没有一丝光线的林间穿行。
她要走,要离开这里,虽然这一刻,她想到了窗台上的那只鸽子,那只永远也飞不出去的鸽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朝前面迈出了此生最坚定的一步。
裤管中蓦地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小腿,冰凉的触感传来,透过皮肤渗到骨头缝里,似乎,也钻到了秀荣的心里,将那满腔热血冻成了一块冰。
是什么?
秀荣脚下略滞了一滞,只是这么一瞬,那东西却已经顺着腿面上去了,来到了那个许久未被人探及的角落。
秀荣的脸色刹时变了,可是口中那声惊呼还未发出,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在下腰处弥散开来,化成一股股涓涓细流,窜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惊慌万分,弯身便去挽自己的裤脚,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可以这般长驱直入,如探无人之境。可是手指刚触上裤腿,腿面上便又是一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皮肤落下,来到脚腕处,碰上了秀荣颤抖的手指。
莹绿色的一只鬼手,没有一丝肉挂着,枯得像地上的干草,手的指尖与秀荣的指头碰在一起,像是要将她的指头肚子扎穿一般。
“啊。”
秀荣终于发出了一声迟来的惊呼,她猛地将小腿一抖,那只鬼手便没有挣扎半分地从裤脚处落下,贴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动了。
“鬼鬼”秀荣觉得,那只手像是长着眼睛,因为它就这么定定“趴”在她的前方,纹丝不动,好像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又或者,在准备发起下一次进攻。
真的有眼睛吗?恍惚中,秀荣似乎真的看见了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几乎要溶进夜色中,可是绿光一闪,那对渗人的透着点白的眼珠子便从黑暗中隐隐透了出来,幽幽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秀荣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只手,为何会长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细想,因为就在这个荒诞的念头诞生的那一刻,她又听到了那阵带着戏谑的笑声,是从鬼手上面传来的,像被风吹动的银铃,回旋在林子上空,弥久不散。
秀荣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锤子猛地砸了一下,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乱舞,冷汗顺着脖颈流下,落在背脊上,化成几条冰雪消融的溪流。
可所有的惶恐都只集中那一刹那,紧接着,恐惧褪去,她脑海中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翻涌成奇怪的形状,时而像振翅欲飞的巨鸟,时而像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树荫,接连不断地从高处拍下,将她所有深的浅的不甘的畏惧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秀荣晃晃脑袋,拽回散乱的思绪,努力将眼睛瞪大:鬼手还趴在那里,它上面,是如泼墨一般的黑得化不开的天色,将罩在它身上的那层绿光衬托得更加绚烂,仿佛世间所有的碧翠都集中在这里,能燃烧起来似的。
她与它面对面站着,双腿已经有些发颤,下腹的疼痛折磨着她,拼命想将她拉下去,拉到那个没有呼吸和自由的地下,那里,阿玉和翠微在等着她,她的命运中终将与她们一样,从被一顶小轿抬进周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可是“活着”这两个字就是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秀荣的血液中,喷薄奔腾叫嚣着,恨不得从血管中钻出来,将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和阿玉翠微双碧统统不一样,它们虽然绣不出什么什么“踏雪寻梅”,但是它们插过秧,牵过牛,甚至,杀猪宰羊也不在话下。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贫苦,奔向想象中生活最好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后悔了,想回去了,她愿意摒弃所有的贪念,那么老天,是不是还能给她一次机会。
第三十六章 记忆
秀荣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金银珠宝铺了一地,被月光涂上一层冷淡的亮银色,这曾是她最奢望得到的,也曾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可是现在,她不想要它们了。她甩掉它们,就像甩掉了压在心上的包袱,然后轻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周宅的方向跑去。
后面是渺渺烟波浩瀚天地,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鲜少露头却从未有一刻忘记的自由,可只有折返回去,她或许才能活。
秀荣气喘吁吁,浑身的冷汗像流不完似的,落了一层,紧接着便重新裹上一层,连眼球似乎都被一层汗津津的湿意笼罩着,看不清前路。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跌倒,纵使腿已经软得感觉不到,纵使到了最后一刻,她是用双手扶着两个酸得几乎要裂开的膝盖踉跄向前,她还是没有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模糊,分不清边界,夜和树融在一起,山和天拢在一处。只有周宅,还保持着原状,门窗方正,高墙环绕,稳稳立在前方,大门依然朝外敞着,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一张能吞了她的嘴巴,而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用看,秀荣也知道那是什么,这一路过来,那东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她有几次回头看,便能对上那双似有似无的眼睛,黑溜溜的,瞳孔外泛着一圈儿白光。
秀荣有一种直觉,鬼手在盯着她,它要目睹她的死亡,如此一来,方能体味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不想让它得逞。
快到了,她现在离宅子已经很近了,近得能听到里面空洞的哭声。周宅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心不在焉,连哭丧都有一嗓子没一嗓子的,干嚎中听不出一丝感情。也是,大难临头,谁不怕灾荒落到自己头上,又怎会为亡人真情意切地哭上一场。
“救命,老爷曹管家双碧少爷”
秀荣离周宅已经只剩下几步,可就是这几步路,她却迈不过去。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在散架的边缘勉力维系着上面的皮肉。秀荣哭着,声音发出来,却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呻吟,她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巴望着他们能忽然与她产生了某种从未出现过的心灵感应,出门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眼,或许她就有救了。
可是敞开的黑魆魆的门洞里,从始到终都没有出现一个人,她要等的救命稻草没有出现,原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能对这所拘了自己一辈子的宅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的时候,秀荣轰然瘫倒在周宅的石阶上,檐角的风铃疯狂地乱舞,铃铛碰撞的声音把她即将流逝的最后一丝意识召唤了回来。她努力睁着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却依然将上下眼睑撑到最大,扭头望向身后。
那一团绿仍然在,她虽然看不清它的轮廓,却知道它从后面慢腾腾爬到了她的身子旁,似乎又“凝视”了她片刻后,擦着台阶上去了,钻进了宅子里。
果然,它没准备放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个。
秀荣心里忽然痛快了一点,可是紧接着,这点残存的快意被一重更深重的绝望取代,她又想起了那些鸽子,它们终其一生,都没能逃出这所宅子。
原来我们都一样,是一群被喂熟了的鸽子罢了。
她挣扎着从石阶上爬下,不愿一寸皮肉,一丝骨血沾染上一点周家的气息。终于,整个身子从石阶上滑落,秀荣仰身躺着,面朝上望向灰沉的天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只鸽子从头顶振翅飞向高空,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定格成为永恒。
秀荣的尸体是曹云发现的,那时,他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一边命下人们将麻布蜡烛等物从库房里拿出来,一边还要应付缠在身边的赵子迈。
“麻布放在柜子里面,香烛纸钱怕是不够了,要再去镇子上采买一些,对了,你们出去的时候,记得要给二姨太买一口棺材,大太太的棺材是早已经备好的了,二姨太的棺材一定不能太贵重,杉木的就行还有,庙里的师傅也是要请过来的,再过几天就是头七了,家里犯了灾星,一定要找人做做法事的”
“这里隶属何省何府何州何县?”赵子迈已经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到第三遍时,曹云不得不扭头看向他,目光中颇有一些同情。
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端地是万里挑一的长相,可惜却是个傻子,这都什么火燎眉毛的时候了,他偏像一只怎么都赶不走的小狗似的,缠住自己问出这么一句傻话,傻得他都不愿意多费唇舌来回答他。
“这里是皇宫,是紫禁城,是养心殿。”曹云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里才不是养心殿,我去过养心殿,你莫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