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赵子迈,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到现在,也不会相信谭振英就是那个幕后主使。
“你胡说,玉成是谭大人看着长大的,而徐天劲,更是有如谭大人的亲生子一般,他怎么会杀了他们两个?”龚明珠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揪住了赵子迈的衣领。
第三十五章 双生花
“若他杀的不是赵文安的死对头,怎能将猜忌引到赵文安身上去?若他杀的不是与自己关系亲近之人,又怎能保全自己,独善其身?”赵子迈盯着龚明珠的眼睛,他看出了里面的怒火,但是更多的,却是深重的苦楚和悲哀,他语气一沉,“龚大人,您能今天首当其冲出来弹劾赵文安,多半,也是受了他的蛊惑吧。我想,他定是在你面前‘无意间’透露出了什么,所以你才悲愤填膺,势要为爱子报仇。这是他一贯的手段,利用他人,铲除异己。哪怕那个人,与他关系密切,亲如兄弟。”
龚明珠手一松,跌坐到地上,他想起上一次谭振英和徐天劲到家中来安抚他时,徐天劲说的那番话,正是那番话,让已经心灰意冷无心政事的他下定了决心,要出面弹劾赵文安。
可现在细想起来,那番话也许真的是谭振英借徐天劲之口说出来的。
龚明珠缓缓回头,看向了谭振英,在接触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头刚萌生出来的那一点怀疑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可能,他们两个还未入朝为官时便已经结识,是密友亦是战友,两人不仅私交甚好,连治国的理念都几乎完全一致,他视他为知己,自然相信自己是了解他的,他们的关系,怎能被姓赵的离间?
“我不会信你,而且我相信这朝堂之上,但凡与谭大人有稍许私交的人,都不会信你。”龚明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结论。
赵子迈心头一沉,悲叹一声后,敢要辩白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赵子迈,你口口声声唤我做谭小六,说那片农田属于我。可众所周知,我虽姓谭,但出身于湖州谭氏一门,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家中亦从未有人务农,你凭什么说那谭小六就是我,难道,就凭一介农夫的一面之词?”
谭振英说话了,他的反驳正是赵子迈所担心的,因为他虽然从那老农的描述中,猜出那个下蛊之人就是谭振英,可这也仅仅是他的推断罢了。姓氏、长相、年龄、杀人动机,这几点都不是实据,谭振英又在儿时就被过继给了湖州的一户人家,之前在哪里出生长大根本无人知晓,所以单凭这几点指认他杀人,恐无法服众。
赵子迈本想用郑奚明的手指打他个措手不及,趁他心虚之时让他自己招认,可现在看来,他所面对的那个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冷静和缜密。
“赵通判,你总不能因为那稻田的主人和谭大人同姓,就说人是他杀的吧?”太后也发话了,可是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倒是可以证明,赵大人并没有指使郑奚明杀人,所以赵大人身上的冤屈”
“老佛爷,赵大人虽没有指使郑奚明杀人,但永川码头的那场大火,恐怕他还是不能逃脱干系的吧?臣作为顺天府尹,掌京畿之刑名钱谷,本不应参和进这些事情中来。可是既然赵公子提到了我,还诬陷我是背后主使,那么臣就不得不多说一句了。”
谭振英将两条花白的浓眉挑起,脸上忽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来,“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可现在朝廷内外,摒弃孔孟,一心钻研西学。尤其是以赵文安为首的那撮人,不仅修铁路建工厂,还要设立同文馆,从满汉贡生、举人、进士、翰林和该各项正途出身五品以下京外各官中招考学生,由总税务司招聘西人在馆教习。此举岂不是让这些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的正途人士误入歧途?臣担心,任其发展,长此以往,我天朝将会变夏为夷,甚至会亡国灭种啊。”
赵子迈愣住了,他在顺天府的这半年,从未听谭振英说过反对西学的事情,可是现在见他这般义形于色,想必此事早已在他胸中生根发芽,变成了一方永远遮住了他头顶阳光的树荫。
他又想起刚从欧罗巴回到京城时,赵文安便让他到顺天府做了一介通判,当时他还奇怪,既然要他到国外游学,研习西学,又为何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和所学完全不搭噶的职务?而谭振英和徐天劲又为何一直对他不咸不淡,徐天劲甚至多次挑衅,恶语相向?
现在,这一切的一切,忽然在他眼前变得明晰起来。
赵文安早就知道谭振英站在哪边,他不说,他便也没有点破,只是暗地里,他安排了自己的儿子过去,明面上说要锻炼这位自小锦衣玉食的独子,实则是为了监视顺天府的一举一动。
原来自己是赵文安安插在谭振英身边的一颗棋子。
赵子迈在心中冷笑:棋子不知自己是棋子,被人随意摆弄,真是可悲。
“臣自小便知学而优则仕,二十五岁考中进士迁入京师后,潜心研习理学,每日将自己的举止言谈写成‘日录’,交于亲朋,要他们当面品评得失。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在臣心目中,只有‘君子’才能培养‘圣德’,才可得‘天下治’。天下之大,何患无才,切不可急功近利,师事夷人,更不可听信小人谗言,摒弃传统。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仪为干橹,才是我立国之根本。现在久旱不雨,灾异非常,此天象之变,正是上天在警示我朝,若太后不及时制止洋务变革,恐贻害无穷。”
谭振英已经走到龙椅前,俯身跪下后,说出那段一直被他藏在心里却从未在朝廷上吐露出半分的话来,这是他入仕的初衷,他和赵文安本是一模一样的人,为了心中的理想和抱负,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摒弃在脑后。
情谊在理想面前,或变得一文不值,或被玩弄于股掌。
只是,这两个性情相近之人,却如一条枝子上的两朵花,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绽放,争抢着贫瘠花根中的营养,只有此消彼长,绝不可能相得益彰。
第三十六章 前事
身边的谭振英身材瘦小,却一股压人的气势,连帘幕后的那个人都被这股子压迫感弄得沉默了,心中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向他偏斜了一点。
在这样意志坚定心如磐石的人面前,赵子迈忽然觉得没什么信心了,就像他一直在赵文安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轻轻扭头,看着谭振英刀削斧凿一般坚毅的侧颜,忽然想起一直跟随赵文安的老管家周培讲过的一件事来。
他说,赵文安早年曾与谭振英一起跟随著名理学大师唐之鉴学习,当时,他还要管谭振英叫一声师兄。当年唐之鉴在朝廷做官,因为学问高深,周围聚集了优秀的翰林士子,而刚考中进士的赵文安投入唐之鉴门下,自然认识了早已跟随老师的谭振英。
谭振英做学问非常用功,深受同行的敬佩。唐之鉴也称赞他用功最笃实,学识最扎实,而早年一心想当圣人的赵文安对于谭振英这种严于律己的作风非常佩服,常常向他请教学问,两人一度交往非常密切。因为二人都非常推崇程朱理学,谭振英对赵文安也非常赏识,根据自己的求学修身经验教导赵文安的功课,赵文安也模仿谭振英,学着写“日课”,曾也把自己平时写的日课送给谭振英以求批阅指教,两人亦兄亦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而在学问上的切磋与探讨,使得两人后来都成为理学复兴的重要人物。
“我怎么从未听父亲说起他曾与谭大人交好?既然关系甚笃,那现在为何又没有来往了?”赵子迈当时不解地冲周培问了一句。
“具体的因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先帝爷还在的时候,老爷和谭大人分别上《应诏陈言疏》,对国家治理提出自己的想法与见解。向来擅长辩论的谭大人大谈‘君子小人之辩’,引经据典,深受同仁赞许。然而先帝爷却说他‘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老爷只是对如何用人阐释自己的想法,被先帝爷评价为‘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少爷,这些话我也不太懂,但听起来,似乎先帝爷对两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您说是不是?”
当然是不同的,“名虽甚善,实有难行”,总结为两个字,就是“空言”,空言是无助于当务之急的,王朝岌岌可危,空洞的几句儒学老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则恰恰相反,明眼人便能看出,当时先帝爷心中已有了主意,那就是赵文安才是值得倚重之人。
所以后来才有了谭振英的“外放”,做了十余年京官的谭振英被先帝以副都统之衔外放于迪化,距京万里之遥,名为外放,实为被贬。
这对于书生意气十足的谭振英来说,无疑于一记当头闷棍。
所以后来,即便被新帝召回京城,他却依然谨言慎行,不再轻易论政,甚至主动请辞户部侍郎,去做了顺天府的府尹,只管京畿刑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谭振英从来没有放弃过。不是对先帝的不重用怀恨在心,而是从未放弃自己内心的理想,尤其在赵文安提出西学渐进,并得到了当今圣上和朝中诸大臣的支持后,他心中一直被压得死死的那颗小芽,又不知从哪个缝隙中冒了出来,越长越高,到最后,变成了遮在他头顶的一片树荫,永远都无法被阳光驱散。
赵子迈心中一颤,又想起了乡下老农的那番话来:小六这孩子啊,人虽怪异,但也说不上坏,只一点,拗得很,凡是他认准的事情,便绝不会回头,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记得他爹死的那年,村里人都嫌他们家怪,不愿意让他爹迁进村里的坟地,况且他娘又葬在那片稻田里,所以村里的人便说,不如让他将他爹也葬入那片稻田中,双亲葬在一处,也合规矩。小六当年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他家中又没有别人,怎能违逆得过全村上下上百口人,于是便只能同意了。可是我记得他爹棺材下葬那天,他看着那片碧油油的稻田,问出一句话来。
他说:你们真的觉得葬在这稻田中是一件幸事?
族长连忙接道:自然,水能聚气,葬在这里,那家中是要出大官儿的呀。
小六当时阴着脸一笑,没再言语。后来,他便去了外地,究竟到了哪里,他没说,我们也没有问。我以为他走那天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可我没想到,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依旧是孑然一人,但个头高了不少,眼睛也聚满了光,和以前那个单薄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是回乡祭祖的,那天,是他父亲的冥旦。
小六回来的那晚,村子里刮了一夜的北风,那风大得呦,几乎要将屋顶掀开。我一夜不得好睡,却不是因为风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我听到有人在掘土。
冬天的土,冻得多实啊,所以那声音竟压过了风声,一路传到本就神经紧绷的我的耳中。可是我将这事告诉爹娘的时候,他们却谁都不愿意起来,倒嫌我多事,扰了他们的美梦。
他们有的后悔的。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被一声惊呼唤醒了,迷迷糊糊来到屋外,我看到了一幕自己此生都不能忘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