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午,你有心事?”赵子迈将她的手腕又握紧了一些,她的腕子很凉,他觉得自己怎么都捂不热。
“没有。”
她笑了一下,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的,眼角眉梢似是簇着冰霜,让赵子迈不由地心尖一颤,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为什么,他从未从穆小午身上看到过它的影子,今天却看到了?
赵子迈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如相拥取暖。他总能从她那里汲取很多暖的热的,能将自己心里那些阴冷驱散的东西,现在她似乎也很需要一个人,来帮她一把。可是心里尚在短兵交接,她却挣脱了手腕一把将他环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鼻子轻抽了一下,哽咽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赵子迈感觉到几滴热泪落下来,染湿了他的衣服。
要是还有时间就好了,他和她,可以慢慢地走,前路那么长,或许有一天,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它一直都没有离开,而小午,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像是要故意惊扰他的美梦一般,脚趾忽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疼得他打了个哆嗦。冷汗从额角落下,赵子迈在心里发狠冷笑了一声:一个怪物,还要心存什么妄想?他没有告诉她,他的脚已经长出了鳞片,指甲已经变成了弯钩,从绮云轩爬到这里,已经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小午。”
“你不能在寿诞上揭穿他,”穆小午松开抱着赵子迈的手,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她现在已经不哭了,一对好看的眸子里闪动着的,是近乎卑微的乞求,“你那么做,虽揭穿了他,但也打了她的脸,你毁了她的寿诞,她会恨你一辈子,说不定,还会波及到整个赵家头上。”
赵子迈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他这样一个人,一个已经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人,又有何畏惧?说不定,这是老天怜悯,给了他一个可以堂堂正正逃离的机会呢。
至于赵文安?他清楚明白地知道,那女人离不开他,她要靠他苟延残喘,将这虚假的繁荣维系下去。所以即便他这个做儿子的犯了错,她也顶多会斥责两句,断不会将对他的怒火波及到赵文安的头上。即便忍得再辛苦,她也会咬碎牙齿和血吞的,这一点,赵子迈一点也不怀疑。
所以原本,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在离开前让所有被普济堂,被章氏窑厂,被那一口口光鲜亮丽的大雅斋遮蔽住的罪恶大白于天下,可是现在,在看到穆小午可怜兮兮的模样时,这坚不可摧的决心忽然动摇了,碎成了一片片,融在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眸光中。
“等到寿诞后,好不好?”穆小午没看出赵子迈的摇摆不定,忽然目光一沉,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我不管,你要是不听劝,非要去闹她的寿诞,我就,我就把你锁在绮云轩里,哪儿都不让你去。“
软的不行就耍赖,这是穆小午惯用的手段,却屡试不爽。
”我答应你便是,“他柔声一笑,”我答应你。”
第四十三章 地煞
山崖间的雾气忽然浓了起来,一波一波地朝上涌,就像源源不断的海潮,将所有的污秽烦忧,一切的一切都压盖了过去。
“把我锁在绮云轩,锁上一辈子,也挺好的。”
赵子迈咧嘴一笑,兀自说出这句话来,可是他的声音被一个更大的声音压下去了,穆小午没听清楚,只站起身来,朝山路望去。
“小姐小姐,”窝窝捂着胸口,呼哧带喘,却依然中气十足,“小姐,老爷派人来接咱们回去了。”
下山的路看似轻松,走起来却更费力气,赵子迈一边忍痛,一边提着小心尽量不露出破绽,慢慢跟在穆小午和窝窝的后面。可即便如此,前面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反复回头看了好几次,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担忧怎么都遮掩不住。
一个笑起来没心没肺比春花都灿烂的小丫头,现在也开始忧郁了,赵子迈于心不忍,于是赶紧找话题。
“窝窝,你家小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也像现在这般混不吝?”
这话一出口,穆小午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用口型说了一声“你才混不吝”后,便扭头专心走她自己的下山路。
窝窝倒来了兴趣,嘿嘿一笑,“那时候我还小,自是记不得了,不过听老爷说,小姐小时候可比现在乖多了,白白胖胖的一个女娃娃,每天除了傻乐,就剩下吃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许,“可是公子您知道吗?就小姐那样子,竟然还有算命的说,她是什么地煞转世,身上的凶气重得很,听得老爷吹胡子瞪眼,连银子都没给就将那人打发走了,说什么若小姐是地煞星,那全天下的人岂不是都成了阎罗夜叉?”
赵子迈刚想跟着笑,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如烟花一般炸开……
“小午……”他感觉不到脚疼了,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小午……”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就背手站在绮云轩的外面,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的笑,正朝他和穆小午这边望过来。
“父亲。”赵子迈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似乎永远都浮不起来了。
回城的马车走得似乎比来时慢了许多,赵子迈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在里面坐了许久,可是掀开帘子一看,城门却仍晃晃悠悠飘在远处,连门楼上面的字都看不清楚。
与他共处一室的人似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慌乱和不安,赵文安絮絮叨叨说着此次出行的见闻,说完又询问儿子京城和府里的情况,和寻常父子拉家常没什么两样。
“父亲怎么不回府,却先到绮云轩来了?”赵子迈觉得自己总得说点什么,不能光听他一个人絮叨,于是便趁赵文安一个话题结束之际,赶紧插了一句进去。
“周培在城外迎我,说你到山上找穆姑娘去了,我想着正好顺路,所以便去找你了。”
“您专程来接我回府?”从小到大,他可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所以第一反应竟然是好笑。
赵文安垂下头,顿了一下,“以前,是为父的忽略了你,以后,我……尽量改,你看……好不好?”
那个朝堂上舌战群臣,对外谈判时尽显外交口才的赵文安,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竟然露出一点羞赧来,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在赵子迈脸上停留一下。
赵子迈一时没有回过味儿,直到脚趾上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才打了个抖,嘴唇跟着哆嗦了几下,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看着赵文安攥紧在一起的双手,过了许久,方说出一个“哦”字来。
“那就说定了,”明明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回应后,赵文安却似乎松了口气,干笑了一声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拨浪鼓,飞快塞进赵子迈手中,“我记得,你小时候你娘曾经给你买过一个拨浪鼓,你喜欢得很,可是后来,它被子瞳摔坏了。我答应了你要帮你修好,可是后来事多繁杂,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次去威海卫,我竟然在街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就给你买回来了。“
赵子迈捏着鼓柄晃了几下,听弹丸敲击鼓面发出的脆响,眼睛忽然就湿了,”这件事您还记得?“
赵文安堆起一个笑脸,“我知道,它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但是……但是是一模一样的,你看鼓面上的图案,都是完全一样的……”
“哪吒闹海,娘常说,我在她肚子里皮得很,可是生下来,却安静得不像个男孩子,“赵子迈在鼓面那个穿着黄肚兜的小哪吒身上轻抚了一下,再次抬起头看向赵文安的时候,他眼中的泪已经干了,声音中也不见了哽咽,“谢谢父亲,我很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
赵文安不知道儿子为何突然冷静了下来,黑暗的马车中,他看不到赵子迈用力捏紧的手指,他费了全部力气,才在赵文安面前为自己维持了一点体面。
太晚了啊,现在,他连原谅和心软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只想硬下心肠,在做完那件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对身后的人和事有半点留恋,可是为什么,他,他们,好像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让他如愿。
而且,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是自己杀了阿姊,是不是会对今天这番话追悔莫及,恨之晚矣。
马车缓缓停下,周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少爷,咱们到了。”
赵子迈将赵文安搀扶下车,然后半点也没有停留,便一个箭步冲进府里,他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周培那双精明的眼睛看出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