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
“昨晚,她还和我说话来着,月亮很大,我看到她的影子在稻田中,比稻子高出一截。我告诉她,我想她了,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去找她。”
“您也要到那里去?”
“这稻田多好啊,就跟咱家的一口人儿似的,只绕着咱们的屋子长,不往别家跑,从你太爷爷那辈就开始了,一直没有变过。”
“爹。”
“嗯?”
“我将来也会变成稻子吗?”
重城,包京城之南,转抱东西角楼,长二十八里。
门七,正南曰永定,南之左为左安,南之右为右安;东曰广渠,东之北曰东便;西曰广宁,西之北曰西便。
其中的第七门西便门是北京外城西段北垣上的城门,与东段北垣上的东便门相对,是从外城出城向西北方向行走的孔道。由于其西北两向都通玄门故址,故进出外城的驼队和行人大多走此门。
平日里的西便门大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马车若想在中间开辟出一条道来,就不得不以车夫扯破嗓子作为代价。可是今日,街市上却呈现出一派异相,人群就像觅到食物的蚂蚁,黑压压地全部挤在最南端的南燕角,其它地方倒空荡荡的,难得看到几个人影。
见此情景,宝田很是得意,他朝前面那匹黑棕色的大马抽了一鞭子,然后回头冲马车里喊道,“公子,方才您还怪我备了马车来接您会不好通行,可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呢。”
“总是忘了规矩,不要再叫公子,要叫通判大人。”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赵仔迈从里面探出头来,他个子很高,所以要微驼着背,才能避免脑袋触碰到棚顶,“还有,如今你也是我手下的一名衙役了,莫总是想着我一个人的吃穿住行,而要学着查案,否则父亲的名声也会因为我们两个受到影响。”
宝田“嗤”了一声,“公子,不是,通判大人,那位徐大人总故意挑您的毛病,动辄为难咱们。就比如今天,天寒地冻,他们谁都不乐意出来,徐大人偏就指了您出来办案,他们在府里烤炭盆子。公子是什么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要不是我临时找了辆马车过来,您还不得冻得手脚僵硬吗?依我看,您索性不要做了,让老爷帮您再谋一份差事便是。”
赵仔迈摇头轻笑一声,“不好好学着查案,小心思倒是不少,要是朝廷的官员各个都如你所想,做得不痛快便换差事,那还不乱了套了。”
宝田扯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老爷是谁?咱们府也是他人能比的?”
听他这般说,赵仔迈锁起两道浓眉,脸上亦浮上一丝不快,“宝田,以后不要整日把父亲挂在嘴边,这句话我也叮嘱你许多次了,你怎么总不记得。”
见赵仔迈面露不悦,宝田忙连点头道,“是是是,宝田一定照做,再也不敢妄言了。”
正说着,拉车的马儿忽地放缓了脚步,踢踏着步子慢慢朝前走去。赵仔迈抬头望向前,看见不远处聚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一个挨着一个,铸成数圈坚不可摧的人墙,围绕着中间的圆心。
“呦,敢情满街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看来此处就是凶案现场了。”宝田说完,就“吁”了一声命马儿停下,跟在不等自己拉门就利落走下车的赵仔迈身后,朝那片密密匝匝的人群走去。
见顺天府的人到了,人群自动辟开一条道,让他们二人通过。这不仅仅归功于赵仔迈身上石青色的蟒袍,更因为他高视阔步、品貌非凡,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规避、仰视。
站在人群中间的几个衙役看到赵仔迈到来,忙走到前面冲他抱拳行礼道,“大人,可算把您等过来了,我们几个头一次碰上这样古怪的案子,正不知该如何处理。”
赵仔迈嘴角绷紧,“这么多人围在此处,就算凶手留下什么线索也被破坏殆尽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怒气,可那几个衙役却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彼此看过一眼后,急匆匆走向围观的人群,厉声将他们驱散了,这才又一个个垂手围在赵仔迈身旁。
这位赵通判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虽然他到顺天府这一年的时间中,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甚至一句硬气的话都没有说过,但是他却是衙役们最为惧怕的一个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做事严谨、晨兢夕厉,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份。
半年前,他们曾亲耳听到府丞徐大人怒气冲冲地对赵仔迈说道,“你父亲权倾朝野,内务外交皆抓在手上,顺天府可以说是唯一块他没有染指的净土了。怎么,现在,他老人家想让自己的儿子插一脚进来了?”
权倾朝野,又姓赵。
怎么想这赵仔迈也不可能旁落他家了,他们以前只知他留洋七年,身份贵重,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内阁首辅、正一品大学士赵文安的儿子。
所以即便徐大人一直对他心怀不满,甚至连府尹谭振英都对他不咸不淡的,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却依然处处留意事事小心,不敢怠慢赵仔迈半分。
“尸体呢?”
简短的三个字,让几个衙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忙不迭地朝身后的墙根一指,大声道,“就在燕角楼下面。”
“燕角楼”是北京作为辽代南京析津府时,子城东北角的一个建筑,因为子城的西南、西北、东南三个角都与城墙相交,只有东北角独立,所以建立了角楼,称燕角楼,又称燕阁。不过在经历了数百年的雪雨风霜后,如今的燕角楼只剩下一片残破的矮墙。
第二章 荷包
现在,这片长满青苔的矮墙的阴影中,躺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身影。
赵仔迈快步走过去,蹲下,伸手将白布掀开。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白皙,身材消瘦,仰躺在地面上。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神情扭曲地有些吓人。一双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上面铅灰色的天空。
单是一具尸体,并不会让这些见惯了世面的衙役们畏惧,可当这具尸体被分成了五块的时候,任谁也无法保持镇定。
“大人,这些尸块一早被那人发现堆放在这里,喏,就是那个挑粪的老头儿发现的他。”一个衙役朝旁边一努嘴,指了指一个坐在旁边石头墩子上的老头儿。
赵仔迈只朝那老头儿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到男人身上,轻声道,“仵作来过了吗?”
“验过尸身了,可是”那名衙役皱起眉头,“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大人您看,”他说着掩住鼻子走到赵子迈身旁蹲下,手指悬空在尸体的脖子上一笔画,“大人您看这伤口,边缘毛糙,一点也不平整,明显不是利器切割的。可是我总想着,若非使用利器,怎么能将尸体分成五瓣呢?”
他分析得不错,五块尸体上的伤口绝非是被切割伤,而是,像被什么人活生生拽断的,参差不齐,犬牙交错。赵子迈对着伤口看了半晌,站直了身子,朝旁边那个拉粪车的老头儿走去,冲他问道,“老人家,能否跟我说说今早的情况,越详尽越好。”
老头儿有些拘谨地站起来,两只皴裂的大手拼命在衣角上搓了几下,这才陪着笑慢慢道,“官爷,我是个拉粪的,为了不影响人家早市的生意,所以每天寅时就起来做活了。今儿早上,我还和以往一样顺着大街拉车往城门外走,谁知刚走到营房边,就看到燕角楼下面有一团黑影,距离虽然远,但也隐约能看出有张人脸。我当时就以为是什么人吃多了酒,睡在了街边,心说现在天儿冷,要是在外面冻上一宿,恐怕要出事,于是就赶紧上前查看。”
说到这里,老头儿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又吞了口唾沫,接着道,“我来到他身边喊了几声,可是那人似乎是睡熟了,没有半点反应。于是我只能蹲下来推了他一把,可这么一上手,我就觉得不对头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了,像石头一样硬。更可怕的是,被我这么一推,他的脑袋竟然朝外骨碌骨碌滚出去了”
“官爷,您别笑我,我这个人胆小,平时半夜出门都带着护身符的。所以被这么猛地一吓,我腿一软就朝后仰倒下去,可是双手按在地上,却摸到了一滩湿乎乎黏糊糊的东西,嗅了一下,竟有股腥腥的味道。原来是血啊,一大滩的血。”老头儿身子重重抖了一下,眼睛朝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扫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来。
“我尖叫起来,把住在附近的人都引了出来,有大胆的提着油灯朝尸体上一照,这才发现那男人竟然被豁成了五块,像我们村儿里过年分猪肉似的,腿、头、胳膊,惨啊,太惨了。”
讲完事情的经过,老头儿双手抱臂深吸了口气,“官爷,你说啥人这样狠毒,会不会是妖怪?怎的还杀人分尸呢?”
“老爷子,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精怪?您老人家可别乱说。”一个衙役不满地冲老头儿一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宝田神色微微凝滞了一下,伏在赵仔迈耳边小声道,“公子,不是,大人,您怎么看?难道真的是邪祟作怪?”
赵仔迈嘴角提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左手轻轻把右手食指上那枚透亮的玉扳指转了几圈,不徐不急道,“邪祟,邪祟还会佩戴着荷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