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有些近乡情怯,停在木楼前面,目光从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一一掠过。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你留下的东西,他是一样都舍不得动的。”赵子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口中钻出来了,仿佛它一直就藏在他的嗓子里,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便要拨云见日。
子瞳歪头看他,一丝光亮从眼角流泻出来,“是吗?阿弟你也来过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到听雪堂来呢。”她调侃着他,在看到他又一次垂下头的时候,慢慢将下巴尖抬起,朝昏暗的楼洞一点,“可是,这里面分明少了一样东西啊,阿弟你记不得了吗?”
西洋钟,那座会唱歌的西洋钟,他怎会不记得,它被他摔得粉身碎骨,永远都不可能再修好了。
赵子迈站住不动,感受着一股子钻心的疼痛从脚底板升腾而起,他知道,很快,这疼便要弥漫到全身,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唤醒。可是现在,疼痛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它被另外一种更深入骨髓的感觉所取代,他觉得它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抵御的了。
胳膊被扯了一下,他朝前挪了两步,又一次站住,前面的楼洞就像幽幽黄泉,他进去了,便永远无法回来。
他不愿这样,纵使要离开,他也想好好地告个别,对小午如此,对赵文安也是如此,他不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将所有的遗憾都留给他们。
可是胳膊又被狠狠地拽了一下,骄纵如她,怎能容忍别人违拗自己,子瞳回过头,眼里闪着一抹疯光,“阿弟,你怎么不动了?我许久没回家了,你陪我上楼看一看。”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赵子迈几乎是被她扯进了楼洞,半点都反抗不得。他只能一步一挪地走上楼梯,鼻腔里被灰尘和朽木的味道充斥着,嗓子里发出的喘气声在逼仄的空间中被放大了数倍。
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眼睛已经模糊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前方那片摇曳的玉兰花,黑暗中,它们妖冶而诡异,仿佛一只只伸向自己的鬼手。
黄泉路就是这样的吧,明知前方刀山火海,油锅铁树,却还是不得不朝前走,套着枷锁,没有退路审判早晚要来,可是比他预料的早了一点,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心头未免惶然。
眼前一亮,他终于从黑暗的楼洞中出来了,刚想舒一口气,却看见一轮白得有些凄凉的圆月靠在房檐旁,它离自己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一般。
“月亮出来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猛地从心底冒了出来,像一股冰凉的泉水,将他整个心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月亮出来了”他下意识地跟着说了出来,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子瞳忽然松了他的手,朝东首第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同情
耳旁传来“咯吱”一声,子瞳已经推开门走进了闺房,那里面各色摆设都还保持着原貌,独独少了那盏西洋钟。她最喜欢的一样器物,每到一个时辰,那个穿着蓬蓬裙的牧羊女孩就会出来唱一首歌,十二首曲子,各不相同。
赵子迈小时候也喜欢这盏钟,所以总是要偷偷溜进来听牧羊女唱歌,可是后来,他被子瞳的话吓到了,便再也没有进来过。
那天,他听歌听得入了迷,脚都在跟着打拍子,连子瞳进来了都不知道,一首歌唱完,牧羊女孩重新回到钟内,他却仍然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就在这时,子瞳说话了,轻轻地,慢慢地,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阿弟,你知道吗?这唱歌的孩子是被困在钟里的一缕幽魂,每天晚上,她都会拍那钟罩子,一下一下又一下,脸贴在上面,流着泪求人放她出去。”看到赵子迈白着一张脸转过头,她夸张地挑起眉毛,“你不相信啊?你不信,阿姊就将这盏钟送你,你晚上可要仔细听着,听里面有没有传出‘笃笃’的拍击声。”
后来又长了些年纪,他当然知道那天子瞳是在吓唬自己,而她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不敢再来她的闺房而已。可是一段记忆既然已经被种下,就很难再连根拔起,更何况,这段记忆中,有的不仅是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一点屈辱。她讨厌自己,讨厌到要用恫吓将他从身边驱赶走。
所以时隔这么多年,在看到子瞳站在柜子旁,静静盯着那本该摆放着西洋钟的位置,被一个圆圆的钟座印子取代了的时候,他心里竟然腾起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来。
偏在这时,一缕月光从闺房的窗口照了进去,在墙上投出了她的影子:背脊直挺,胸脯横阔,若高山之独立,他的肩头挂着一件袈裟,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像一面迎风招摇的旗。
“和尚。”赵子迈倒抽一口气,终于从心魔中挣脱了过来,他不是子瞳,即便伪装得再像,像到毫发不爽,即便他知道他们全部的过往,分厘不差,他也不是她。
子瞳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瞳孔像被水银淬过一样,白得吓人。
“你,打碎了我的钟?”她面无表情地一笑,旋即便朝他走了过来,穿过屋门,将心慌撩乱的赵子迈逼向后面的勾阑。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口,却气势迫人,赵子迈被她步步紧逼,后背撞到栏杆上,半个身子便朝后仰了过去,若不是情急之下,用一只手抠紧了栏板,他几乎要从楼上翻下,当场便摔个脑瓜碎裂。
“你打碎了我的钟?我最心爱的东西,父亲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被你打碎了,一个继室的儿子,你凭什么?”
他不是她不是她
赵子迈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可是即便这么努力地去说服自己,他还是觉得,这就是子瞳的心里话,她从来也没看上过他和他的母亲,更觉得他是抢走她父亲的元凶。
不,他不是她
然而,她又靠近了一些,几乎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赵子迈嗅到了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不是臭味,而是因为年长月久,而积蓄出来的朽气。
“你不是阿姊。”他大叫一声,伸手试图将她推开,可是还未触到她的身子,两只手腕子便被她箍在一起,她冷冷地笑着,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还留着它呢,连睡觉都要带着它是吗?阿弟,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父亲是疼爱你的?”子瞳盯着他掺杂着迷惑和痛苦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笑出声来,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告诉你吧,你一点也不爱你,你和你的母亲,就像这不值钱的拨浪鼓,贱价买来的东西,怎会珍惜?你和你那个娘,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从一开始,就没看上你们,从来也没有过。”
远涉重洋带回来的自鸣钟,和街边随处可见的拨浪鼓,确实是云泥有别的两样东西,她说得没错,但又不完全对
赵子迈第一次敢去直视她的眼睛,那双闪动着不屑的眼睛背后,藏着某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
“既然这么看不上它,为何要故意将它摔坏,阿姊,从小到大,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那个身为继室的母亲,还是我这个总是任你欺负的弟弟?”
他边说边笑,学着她的模样,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原来,她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区别,她也会怕,就因为怕得厉害,所以才处处刁难,时时排挤,才会在日复一日的担忧揣测和试探中变得面目全非。
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呀,他和她,本不必势同水火,落得这般一死一伤的下场。
头一遭的,他对她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情愫来,眼中的恐惧和屈辱被这股从心底涌出的暖流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同情。
握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松了一下,眼前的人似乎被他慑住,眼神空洞,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在望着别处。
“阿姊”
赵子迈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或许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阿姊,而不是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邪恶的灵魂。
“阿姊,”子瞳忽然笑了一下,月光在她的脸上翻涌起来,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将她如玉的脸孔映得明晦不定,“阿姊?”
她的瞳孔后面,是什么?
赵子迈瑟缩了一下,瞳孔后面两团灰蒙蒙的影子要似乎冲出来了,它会把他整个人裹挟住,将他带入那永世都不得超生的地狱。
“子迈。”他听到了来自人间的声音,沙哑的,轻柔的,却是能将他带回来的声音。
赵文安站在听雪堂门外,犹豫着朝里面迈了一步,“子迈,你在这里吗?”
飨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