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光终于渐渐地远了,巡夜的宫人们没有发现她们,在拐角处一闪,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重新把夜的主导权交给了黑暗。
见状,另外一个猫着的人影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道,“娘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抓到了,我怕太后又要训斥您”
“莫说被训斥,就是被太后赐死,我也是要见他一面的。”那个被称为娘娘的姑娘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回头道,“季梅,从前面的门进去,就是东暖阁了,我听他们说,皇上就在这里,一会儿你帮我将人引开,我进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很快就出来。”
她的眼睛中没有一点惊惶,反而是充满了坚毅,季梅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娘娘,就像一头刚走进森林的小鹿,看谁都是怯怯的,脸上永远带着抹腼腆的笑意。
她什么时候变了?季梅依稀记得,是在被太后责罚,于坤宁宫门前跪了一夜之后。她一度以为,那是这位出身名门的金枝玉叶此生最漫长的一夜,因为在白昼来临,她将她搀扶起来时,她已经无法行走,从此双膝更是落下了病根。可是现在一想,季梅却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此后发生的事情,竟全是煎熬磨难。
太后和娘娘的关系越来越差,在一次争执后,太后甚至说出了“废后”的话,而这位门风刚烈的年轻皇后也毫不示弱,公然顶撞太后说“想要废从大清门抬进来的,必须也要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才行”。
众所周知,大清门是国门,只有紫禁城的女主人,母仪天下的皇后,才能在帝后大婚之时,从此门经过。而西太后,只是贵人出身,身份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旁人根本不能碰。
在听到这句话后,太后什么也没说,只冷笑着看了皇后一眼,就拂袖而去了。可是自此之后,太后就不允许皇上来皇后这里了,两个新婚燕尔的人儿虽共处在皇宫中,但是却连面也见不了。不仅如此,太后还逼迫皇上到慧妃宫里去,可是宫人们都知道,皇上心中只有皇后,她是他钦选的妻子,少年夫妻,恩情至深,非一般人可比。
再后来,季梅听说,皇上为了摆脱太后的控制,干脆连后宫都不进了。不仅如此,她还从其他人的议论中,听到了一个不堪入耳的消息:皇上最近经常偷偷到宫外去,流连于花街柳巷中。
犹豫了好久,季梅才决定将此事告诉娘娘,她本以为她会震惊,会失落,会伤心不已,可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是轻嗤了一声,说了四个字,“他们骗人。”
“可是可是我问了几个跟着皇上的小太监,他们也都承认了。”季梅觉得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是有些痴,所以忍不住想点醒她。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皇后打断了她,“我了解皇上,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所以这种话,就不要再讲了。”
“可是皇上真的出宫了。”季梅还是不死心。
皇后娘娘剪断了一根花枝,她宫里已经许久未有新花送来了,那几只百合枯萎了大半,只剩下一只晚开的花骨朵刚吐出新蕊来。
“即便他出宫了,也不会去做那种事的,他只是被这皇宫憋坏了,就像我一样,”她说着,回头看向季梅,凄然一笑,美得不似凡人,“我也很想出去,可是我知道,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我注定是要被困死在宫城之中了。”
第五章 病
又过了几个月,季梅听说皇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怪病,来势汹汹,请了许多大夫都医不好。皇后很焦急,几次三番请示太后,希望能让她去亲自伺候皇上,可都被太后以怕她也染上恶疾为由给拒绝了。
皇后为此事寝食难安,每天都派人到养心殿去打听皇上的病情,然而她派去的人都被太后一一打发回来,不仅如此,皇后还被太后斥责了一番,说她不守规矩,忙上添乱。
皇后没有办法,只能让季梅拿了自己的一些首饰,去买通了养心殿几个熟识的太监宫女,让他们透露一点皇上的病情。可是这一问反倒不好了,因为据那几个宫人讲,皇上的病势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江河日下之势。他们还说,皇上这病很怪,中医师洋医师不知道请了几拨,但都诊不出病灶究竟在哪里,所以只能用药拖着,希望能延缓病势。
她再问这病到底是怎么个怪法,几个人却都闭口不言了,季梅知道,是太后不让他们将此事外传,所以才没一人敢透露实情。
季梅慌忙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皇后,她预料到她会惊慌,也预料到她会伤心欲绝,但没想到的是,听了她话,皇后娘娘竟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探望皇上,不管后果如何,她都要去见他一面。
季梅知道娘娘的性子,她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柔弱可爱,但下定决心的事情,那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何况现在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是她此生最爱的那个人。季梅看着她凄婉至极的眼神,不忍心拒绝,于是在她苦苦的恳乞下,她决定帮她一把。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虽然站在东暖阁前的季梅后悔来着,因为她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掉脑袋的罪,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笃笃笃。”季梅敲响了东暖阁的门,她握紧了手中的食盒,屏气凝神地等着,希望今天守夜的人是与她相熟的那一个。
门终于打开了,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不过好在开门的人,是与她私交甚好的李公公。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公公压低声音问季梅,然后朝殿内看了一眼,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公公,您这边请,”季梅嗅到屋中传出的药味儿,里面似乎还隐着一股淡淡的臭气,被苦药冲淡了,但依稀还能分辨出来。她的心更慌了,但仍然依照事先想好的计划,伸手朝石阶下那株大松树下一指,“公公,娘娘让我带些东西过来。”
“太后不让你们宫里的人过来,你知道的。”李公公随她走下石阶,声音却压得更低了。
季梅稍稍松了口气,李公公没有呵斥她回去,这么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公公,皇后娘娘只是想将这些吃食送进去,这些都是皇上爱吃的,您就行行好,成全了娘娘的一片心意吧。”她说着就红了眼圈,将食盒递了过去,手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公公,娘娘知道您照顾皇上辛苦,也让我给您送来了一样东西。”
李公公会意,掀开食盒的盖子,第一层是各色小点,香气扑鼻,于是,他又掀开了第二层。果然藏着玄机,第二层食盒上搁着的是一只南红玛瑙的镯子,质地醇厚温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就是件价值不菲的好物。
“这是醇亲王给娘娘庆生时送的贺礼,全京城只此一件,您老人家就收下吧。”季梅说完,便仔细打量李公公的神色,见他两个眼珠子像黏在了镯子上,不肯离开一会儿,便冲松树后面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虽穿着斗篷带着兜帽,李公公却仍然从身形认出了她,忙俯身就要跪拜,却被她拦住了。
“李公公,给本宫半盏茶的功夫,你的恩情,本宫会记一辈子。”
她眼中闪动的绝望让李公公无法拒绝,更何况,还有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镯子。
“娘娘,里面现在倒是没人,您来这件事,除了咱们几个,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只是只是皇上他”
李公公眨巴了几下眼,面露犹豫之色,可是他话没说完,她就奔上台阶,闯进了烛光闪烁的养心殿中。
身后的门被李公公关上了,听到门响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若是被太后发现,她会怎么对她?会怎么对她的家人?这个后果,她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勇气这东西往往是鲁莽造就的,若经过深思熟虑,定会流失殆尽,再也无法积蓄起来。
而且她也没有时间去过多考虑,前面那张挂着厚重帷幔的雕花大床,现在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帷幔被拉上了,从床顶一直拖到地上,遮盖住了躺在里面的那个人,那个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朝他走了过去,由于太过于激动,竟然忽略掉了空气中那股子淡淡的臭味儿。它是从龙床上传出来的,是一种类似于烂肉的味道。
“皇上,”她叫了一声,走到床边,“皇上,臣妾来看你了。”
帷幔中的人哼了一声,含混不清,显然是在昏迷中,还未清醒。她心头一颤,滴下泪来,他遭的所有的罪,她都想代他承受,她舍不得他受一点苦,一点都不行。
“皇上。”她跪在床边,伸手想把帷幔拉开,可就在这时,里面的人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声,又艰难地喘息了几下。
“不要,不要掀开”
是他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像是会随时断掉,化成一股青烟。
“皇上。”
她太激动了,激动得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就已经扯开了帷幔。
榻上的那个人看着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惊恐和屈辱交错在一起的眼神。
她捂住了嘴巴,却仍然未能阻止那声从嘴边冒出来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