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周培便识趣地拉着宝田退下,只又派人送来了吃食和手巾,让赵子迈自行料理。
前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穆小午便毫无顾忌地凑上前去,盯着赵子迈那张比包公还黑的脸仔细打量,口中“噗嗤”一笑道,“好家伙,这竟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
赵子迈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沾湿手巾照脸上擦了一把,便在那焦炭一般的脸蛋子上凭空开出一条白道来,惹得穆小午愈发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上前去扯过手巾,细细帮他把整张脸擦干净了。
黑灰全部被擦掉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赵子迈的脸白得有些不正常,还透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竟带了几分病容。
“公子怎么了?”她单手托腮撑在桌上,眼睛眨巴了几下,“难道又被邪祟侵体,所以”
“穆姑娘在这里等了半日,一定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吧。”赵子迈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病情,即便,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魔。
“你先说。”
“你先。”他表现出少见的强硬,虽然说话的语气仍然有气无力。
穆小午盯了他一会儿,觉察出他今天同往日很是不同,便果断决定妥协,“昏迷的时候我又梦到桑了,一个找回了记忆的桑。你知道吗,那片在废墟中的背影,是乌那剩下的最后一片灵魂,他一直守在佛舍,等着它回来。”
“可是传闻中,是桑杀害了大僧侣乌那,他等着它,难道是为了”赵子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它那残缺不全的记忆,竟是乌那设下的一个陷阱,引着它一步步踏入,然后便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穆小午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轻轻一笑道,“你以为乌那在等着报仇?赵大人,佛度众生,桑是乌那用生命去度化的最后一抹精魄,他又怎么可能杀了它?”
“用生命去度化的最后一抹精魂?”
赵子迈的双脚还是疼得厉害,可是现在,他却感受不到了,他的思绪全盘被穆小午讲述的那个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吸引住了,冥冥中,似乎也飘向了那个遥远的国度,那片千年之前充斥着征战和夷戮的大地。
传说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国王,脸上总是带着一抹和煦的微笑,所到之处却是黎庶涂炭、烽火连天。
他为真腊开辟出了最大的一块疆土,也让无数生灵丧生在自己手上,确切地说,是丧生在他从不离身的那柄利刃之下。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普通的弯刀,普通到放在街市上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可是据说,这柄刀是国王踏着地狱之火从世间最黑暗的角落中取回来的。
靠着这柄弯刀,他杀伐无数,脚下尸骨成堆,血流漂杵,他靠它给自己赢得了蜚声中外的英名,却最终也死于它手。
据说,弯刀上凝结了太多了怨气,它们缠魂嗜血,搅得国王一病不起,晨昏不宁。终于,他疯了,在自言自语惶惶不可终日地熬过几天后,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殿宇,然后抱着弯刀一同跃进熊熊烈焰之中。
他本以为以身祭刀,便可以和它同归于尽,但是他错了,弯刀本就不是世间的俗物,即便身子已经化掉了,但刀灵不灭,甚至,因为汲取了国王身上的怨气,它变得更加狠戾,横行于世间,大有将苍穹万物全数踏平于脚下的意思。
所幸,大僧侣乌那在刀灵掀起腥风血雨之前,将它禁锢于桑香佛舍中,乌那用佛法困住它七天七夜,都没能将这个邪恶至极的灵魂度化,反而被它反戈一击,丧生于刀灵的锋刃之下。
“当地人皆说,乌那是被刀灵害死了,看来是不错。”赵子迈喃喃道了一句。
穆小午眼睛中闪过一道微光,“是被它杀害的不错,但,乌那是故意被它杀掉的,佛法已经无法度化它身上的邪气,便只能用这世上最纯净的一抹灵魂来清洁。”
“难道乌那大僧侣在学那摩诃萨埵,舍身饲虎?”赵子迈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答对了一半,”穆小午微微一笑,“大僧侣本就心怀悲悯,舍身为人之事也一生也不知做了多少,但是,他拯救刀灵,却还有着另外一重更重要的目的。”
“当时的世界,妖物横行,鬼魅当道,这一切,皆因为那个在乾坤未定之前便震压住它们的刀灵被国王取走了,刀灵在国王手中蒙上污尘,灵性尽失,所以,若想把一切拉回到初始,就必须让它以原来的面目回归。”
穆小午瞥了赵子迈目瞪口呆的脸孔一眼,眼睛轻轻垂下,“所以,当它被乌那取名为桑后,便从一个杀伐无数的大魔王,变成了拯救苍生的大神仙。”
第二十八章 吐露
“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我亲手杀死阿姊,所以现在报应不爽,也是该得的。”赵子迈也在井沿旁坐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将鞋袜脱下,露出脚掌。
“鳞片?”穆小午蹙起双眉,“好端端的,怎么会长出鳞片?”
赵子迈双肩微颤,苦笑道,“这叫鸟爪症,得此病者,小趾消失,甲若尖钩,覆有鳞甲,”他盯着穆小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若我推断得不错,章生一得的就是此病,而胡太医正是因为替他诊治,而丢了性命。”
“可是你又为何”
赵子迈避开她的眼睛,“章生一有一个哥哥,名叫章天一,此人最擅烧窑,是章氏窑厂真正的创办者。可是他几年前死了,死因却有些蹊跷。我想,他应该是死于自己的亲弟弟之手,因为”他重新将鞋袜穿好,两手在双膝上拍打了几下,好整以暇道,“因为此症的病因只有四个字:戕害手足。”
说完这句话,他拿眼睛朝穆小午一瞥,又飞快移开了目光,似乎生怕她说出什么话来,“现在你知道了吧,这病,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收缘结果,天理昭昭,章生一逃不掉,我也逃不掉。”
“胡太医能治得好它?”过了好一会儿,穆小午才小声问了一句。
“胡太医是靠着一本医术来诊治章生一的病症的,只是这本书现在被章家人夺走了,所以”
穆小午猛地站起来,“我帮你夺回来,再不成,咱们问他去,他不是有求于龚老头儿嗯,我爹吗?我让我爹去章家”
“傻子,”赵子迈看她心急火燎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完之后,他又觉得纳罕,自己现在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也被穆小午传染心大这个毛病不成,“他暗地里找胡太医去诊病,就是因为此症是个见不得人的毛病,所以现在,又怎会承认自己得了鸟爪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病,我只敢对你一个人提起,连宝田都不知道,又怎能让龚大人替我出面?”
说到这里,他也起身站起,脸上强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来,“我想好了,既然这毛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不如干脆去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岭,建一座木屋,对了,就像绮云轩那样的,种种花,养养鱼,如此将余生度完,也总比让世人都知道我是个戕害手足的怪物来得好。”
“你想躲起来,慢慢耗死?”穆小午眼睛中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她的样貌,本与黯然神伤、失魂落魄这类词语很不相配的,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却也只能用这些词汇形容。所幸,她很快恢复如常,两道眉毛轻轻一挑,又是一脸天真灿漫没心没肺的模样,“凭什么是你?就因为你杀了一个对自己步步紧逼的人,那人,又恰好是你的亲姐姐,所以你就要受此惩罚吗?什么报应不爽天理昭昭,若真有天理,那老天第一个要劈的也肯定不是你,世上那么多恶人,等轮到你的时候,你早就无疾而终,百年归寿了。”
赵子迈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上了,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阳光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连听雪堂——这个在他回忆里如此阴森可怖的一个地方,都因她而变得可爱了一点。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过了许久,他终于小声说出一句话来,像小心翼翼虚心求教的学生。
“自然,”穆小午不耐烦地将落在眼前的几缕拨到脑后,“我不信什么劳什子怪病,要是有,那些皇帝老儿们岂不该早得了?李世民,玄武门弑兄夺位,还有,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那位雍正爷,不也是”
赵子迈慌得用手去堵她的嘴,“谤君可是死罪,你就算为了宽慰我,也大可不必如此。”说完,看着她尚未反应过来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便忍不住笑着宽慰她道,“你放心,我听你的,不自暴自弃,也不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们谁都寻我不着。”
说完,又加了一句谎话,“我信你,我信这个病,与那件事无关。”
“早该如此嘛,”穆小午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毕竟单纯,所以没看出他眸子后面隐藏的惆怅,于是眉心一蹙,接着道,“我想此事多半是章生一搞得鬼,他怕你查出他的错处,所以,所以才”
她想不出章生一到底耍了什么样的手段,能让赵子迈双脚长出鳞片,便话锋一转,“我去问问穆瘸子,不说是你,就说有人得了这种怪病,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找出缘由,就将你治好了呢。”
“好,”赵子迈怕她担心,一口答应下来,“我也派人到浮梁去探一探,看看他到底在那里做过什么好事,”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未想明白的事情来,“小午,那日我们在章家别院的后山,明明看到了几十口老人窑,后来怎生全部不见了?”
“是心魔,”穆小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魔太重,则生幻象,就像一张网,不仅困住自己,也能困住他人。我想那幕诡异的景象,多半是章生一最不堪的一段记忆,年常日久,竟生出魔障来,可是他为何会有这样一段记忆,就要靠公子你去查清楚了。”
她伸出一只手,食指在离赵子迈胸口半寸时停住,“公子,你可不要像那人一般,用心魔将自己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