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现衣服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迹,从肩膀一直到鞋面,竟全部涂满了。她垂下嘴角,笑容终于在这一刻落去:不行,这副模样,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知情的周豫丰和曹云杀死?她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得不错,但在济州彻底伤到了筋脉,一身好功夫是再也不可能拾起来了,若不暗地伏击,恐怕不见得是那两个男人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重新走进屋子,从周万中的尸体上踏过去,来到屋角的柜子旁,打开门在里面翻找,想寻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再偷偷潜出去杀人。可是刚拎出一套干净的马褂在身上比了几下,空中却冷不丁传来一声鸽鸣,清冽单调,瞬间划破长空。
陆惊鸿胳膊一抖,手中的衣服随之落地。她忽然想到,方才停在枝杈上的那两只灰不溜秋的鸟儿,也是鸽子,几天前被自己毒死的鸽子。
怎么会?
她眼角一转,已不再去管那掉落在地上的长袍,又一次从周万中的背脊上踏过去,走到院外,在院子里定了定神之后,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挤出脑袋朝外面观瞧。
甬道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连人声都听不到。而周家死了四个人,现在是应该操办丧事的时候,虽然周豫丰说要低调,可总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除了,头顶上方,那一片蓝得有些刺眼的天空中,几只成群飞翔的鸽子。
陆惊鸿吞了口口水,喉咙却被哽住,有些紧,有些痒。
她可不是没经过事的人,相反,她经历的事太多了,多过了头,残忍得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她曾烤过一对刚满月的双生子,将他们扔进炉火中,听着那哭声从强到弱,就着肉烤焦的糊味儿,嘴角窜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体味到害怕是什么感觉,因为她甚至从未梦到过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灵魂,一次都没有。
可是今天,在这一刻,陆惊鸿的心里,却像被扔进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微波荡漾开来,泛起粼粼青光,映出她惶措难安的影子。
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不同了,说不来是哪里,但她就是能感觉得到,今天和从前,像被一条线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白一灰两个世界。
她推开门,踏入那个灰色的世界中。
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聚合成一个小洼,她甩甩有些昏沉的脑袋,抬脚顺着甬道朝前走,一路走一路抬眼看着两边的屋子,手中却将那把剪刀握得更紧了。
可陆惊鸿越走越是心惊,因为甬道旁边的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她已经来到了那两个逃难的小乞丐住的客房,可是推开屋门,只看见床榻上搁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丑兔子,用一对草根扎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盯得她背后没来由地飘起一层白毛汗。
周府的人都去哪了?明明她方才溜进来时,还看到小厮丫鬟们在忙忙碌碌,走门串巷地准备着丧事。可是现在,白色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黑底白字的魂幡也随着风轻轻摇晃,可是人,却一个也不见了。
像被一阵大风卷走了似的,只留下她一个在这间空荡荡的宅院中,与死人和香烛为伴。
死人
想到这一点,陆惊鸿心头忽的一紧,转身便朝周万中的院子跑去。鞋底将青石板路踩得“咔咔”作响,有几次,她甚至听岔了,以为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发现只有灯笼和魂幡在冲她招手,软绵绵的,被抽去了骨头一般。
陆惊鸿推开院门,朝前跑了几步,终于来到屋子门口。脚步戛然而止,她呼哧呼哧朝外喷着白气,蒸腾起来,模糊住了视线。
前一刻还躺在门边的那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不见了,地面上只有一滩黑乎乎的血,凝结住了,只在中间留着一个人形,昭示着血的主人方才还躺在此处。
可是现在,他去了哪里,那个死透了的周万中,去了哪里?这间宅院中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去了哪里?
大腿面上忽的一疼,她的神经绷得太紧,连手都不由自主跟着使劲,直到剪刀戳上去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醒,将憋在胸口处几乎快要变成石头的一口气喘了出去。
陆惊鸿出神地看着刀尖:原来这不是梦啊,她还会疼,痛感清晰地像刀片,刹那间,就将她所有被冻结住的神识划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捣鬼?
最后一个字没有随着其它字一起掠过脑海,轻飘飘留了下来,又深深印了进去。
鬼
陆惊鸿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方才到周家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个人。是个十几岁还未成年的小丫头,美得不落凡尘,竟像是天宫飘下来的仙女,可说出的话却让她听不明白。
她说: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
当时陆惊鸿正急着赶路,所以只瞥了那女孩子一眼,便同她擦肩而过了,后来听到身后有环佩叮当作响,她才觉得奇怪。
她一向对钱财看得最重,那小姑娘又是只身一人在荒山野岭,换做平时,她早已不做二不休,将人杀了把她满头的珠翠据为己有了。可是,她为什么没那么做呢?为什么呢?
陆惊鸿觉得舌根发紧:为什么?因为她不像人。
第四十五章 山谷
她不像人,纵使唇红齿白,眉语目笑,脸上每一寸皆写着生动,陆惊鸿也能觉察出,这个与自己擦肩而过,十三四岁锦衣华服的贵族女孩子不是人。
因为她是没有情绪的,或者说,陆惊鸿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而陆惊鸿偏偏是个特别喜欢观察和掌控他人情绪的人,所以每次杀人,最能满足她的,不只是鲜血喷涌的快感,还有刀下羔羊脸上的恐惧。她甚至喜欢问一句:你怕吗?不管那人答怕还是不怕亦或是已经怕得答不出,她都能从情绪的传递中得到满足。
可是这个女孩子,身上却仿佛长着一层硬壳,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开了,她无法去探知她的情绪,所以,心里才蓦然升起一股惧意。
是她吗?
陆惊鸿又一次握紧手中的剪刀,在听到到背后翅膀的扑棱的声音的时候,猛地转过头去。
飞起的死鸽子目光狰狞,灰白色的翅膀后面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缀满了她全身的玉兰花,被日光映得灼灼生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头顶的那轮月亮很美,虽不是满月,但月华如水,铺满了天际,从头罩下,涂染上山谷中的每一块山石。
山谷?
陆惊鸿忽然瞪大了本来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四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她怎么会在谷底?树木稀疏,怪石嶙峋,每一条石缝间,都淌淡白色的雾气,就像是建在空中一般。
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这是哪里了。
这个地方叫斋堂村,位于漳台和龙海的交接处,离周家也就二三十里地。陆惊鸿听人说过,这里是一片荒村,一片风水极好却空无一人的荒村,荒得连飞鸟经过此处,都要绕着弯掠过,不敢多做停留。
斋堂村是建在一座山谷旁的,山谷算不得深,也算不得陡,身手矫健之人只用半个时辰便能下去。可是可是纵使她陆惊鸿轻功超然,身若飞燕,也不可能在昏迷中来到谷底吧。
她是昏迷过去了吧?否则,不可能记起的最后一幕场景是那个人影,站在一群死气沉沉的鸽子后面,被灰的白的翅膀挡住了脸孔。可她是怎么昏过去的呢?陆惊鸿想不起来了,难道她受了什么重创,由于太过于突然,所以自己都记不得了?
想到这里,她便伸手去摸脑袋,可是这么一抬,就感觉手腕处一紧,像是被什么绑住了。陆惊鸿心里一惊,偏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捆在一个木头架子上,手腕、双脚皆被藤条绑住,以献祭的姿态,插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中。
这一惊吓可非同小可:她被人抓住了,绑得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只木架子上,就像一只待宰的猪。可她是陆惊鸿啊,从来都只有她这么对待别人,何时轮到过别人以儆效尤,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