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迈忍住笑意,他实在是无法将赵文安口中严肃正经满腹经纶的龚明珠,与穆小午描述的那个半糊涂老头儿联系起来,“你爹骤然失子,对你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自是十分珍惜爱护,你要多体谅他。”
穆小午将手里最后一块点心喂那黄狗吃了,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在赵子迈脸上一转,“他曾在朝堂上参过你父亲,你不介意?”
赵子迈笑得爽直,“父亲都不介意,我又怎会对龚大人心生芥蒂?再说了,他也是被人蒙骗,一时没想明白,才误解了父亲,现在误会解开了,他对父亲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岂不是皆大欢喜?”
“还是这般善解人意啊赵大人,”穆小午扬起一根眉毛,“可是你怎么对小女子我一再食言,拖了半月才带我出来?”
赵子迈两手一拱,“小姐见谅,着实不是在下故意爽约,而是因为这几日有一件棘手的案子傍身,故无法成行。”
“案子?”穆小午忽然来了精神,她憋了这么久,心中的怒气就像一包火药,将发未发,所以脾气大得很。可是“案子”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芯子,把她的郁郁不乐全部炸开,胸中顿时爽利血多,“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话刚到此处,一个人影忽然从两人面前掠过,步履匆匆,很快便遁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章 别院
“宝田。”
赵子迈喝了一声,那条疾如飞鱼的人影便慢慢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见到赵子迈,也吃了一惊,“公子,穆姑娘,怎么是你们?”
“是不是发现老狐狸的线索了?”赵子迈没理会他,蹙紧眉头自顾自问了一句。
宝田点点头,“咱们派出的人在章家门前日夜守着,都未曾发现什么,甚至未曾见过章生一出门,可今天一早,就有人来回禀,说原来章生一每次出门,用的都不是他那顶辇轿,而是乘坐运送食材的马车,从后门偷摸出去的。咱们的人跟着他,发现这老狐狸去了西郊一座偏僻的别院,我这才急着过去,想看看他这么神神秘秘,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同你一起去。”赵子迈起身便要走,踏出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冲一直老老实实没有插嘴的穆小午道,“我知道你也想去,但你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宜远行操劳,等你完全好了,有好玩的案子,我定不会撇下你。”
穆小午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巧的模样倒令赵子迈心中一慌。可是现在,他已没时间考虑太多,只对跟着的丫鬟小厮们嘱咐了几句,便携着宝田快速离开了。两人一面走,宝田还一面诧异,“穆姑娘也没说她要跟来啊,公子你这般防备做什么?”
赵子迈冷哼,“嘴上说出来倒还好,越是不说,心里越不知道藏了多少小九九。”
言罢,他又回头看了穆小午一眼,见她还规规矩矩站在原地,没有半分要跟上来的意思,心中忽然七上八下,更加忐忑了。
穆小午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她一看到两人瞧不见自己,就对窝窝扯了个谎,说自己肚子疼得很,趁着上茅房的机会翻窗溜之大吉了。
要说她对案子有多少好奇心,那倒也未必,从小到大,她长在穆瘸子身边,不知见过多少奇事,倒也不会因为被憋得久了,就一定要一探究竟。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为启铭,那个比她还要小三岁的小厮,在这件赵子迈口中“棘手”的案子里,失去了踪迹。
穆小午在龚家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启铭,当时守夜的丫头们都睡着了,她不想叫醒她们,就自己下床走到窗边透气,谁知刚一打开窗户,启铭就从墙根站了起来,脑袋重重磕在窗棱上,“嗵”的一声,想来是撞得不轻。可是还未喊痛,他却先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爷,小姐醒了,终于醒了。”
她的心被这个单纯的笑容暖了一下,登时没有那么茫然无措了,这是她在龚府承接到的第一缕暖意,所以格外珍惜。后来过了几日,和启铭混得熟了,她便处心积虑要为他改名字来着,豆汁、爆肚、灌肠地列了几个,吓得启铭每次都慌不择路地从她的院子里逃出去。
可是这么一个永远都带着傻傻笑容的,还未成年的小孩子启铭,却一去不复返了,在他去章家送还茶具之后。
穆小午一路从房顶飞檐走壁地跟过去,她的功夫本来尚算过得去,可是身子还未完全复原,所以跟了大半条街,肋骨下方便开始生出一点隐痛来。这点痛楚倒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跟到长街尽头,看到赵子迈和宝田一人上了一匹马,朝西边去了,她便没了主意,只得看着两人越来越小的背影望洋兴叹。
怎么办呢?她揉着自己酸疼的左下腹,手忽然触上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钱袋子。对呀,怎么将这茬子事忘记了,她现在是龚蘅,龚明珠的掌上明珠,自是不会缺钱的,今天出门前,老头子已经将她的钱袋子装得满满的,告诉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她拿着这么多钱,本来还不知要怎么花,现在好了,花钱的机会来了。
穆小午冲下面几个喝茶的车夫吹了声口哨,“几位大哥,你们谁的马儿最快,我出五两银子。”
京城西郊的三山五园是从康熙朝至乾隆朝陆续修建起来的,其实自辽、金以来,西郊即为风景名胜之区,西山以东层峦叠嶂,湖泊罗列,泉水充沛,山水衬映,极具江南水乡之格。
也正因为此,许多达官贵人商贾富户便将别院修在此处,以便闲暇之时,可以赏月观景,暂时逃离京城各种人鬼不分的尔虞我诈。
方一从马车上下来,穆小午脑袋便“嗡”的一声,前面重重山水、山花烂漫,青山叠翠间,掩映着一爿爿宅院,远的近的,竟不下百间。而她,只知道章家的别院在西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点线索。
穆小午看向已经重新上车准备离开的车夫,“大哥,您知道章宅在哪里吗?章氏窑厂的章家。”
“呦,那还真不知道,”车夫抓着脑袋,“不过,”他手朝南边那爿宅院一指,“这些园子修得早,里面住得大都是王公贵族,肯定是没有章家。姑娘您要找,就去北边靠山里那些新宅子中看一看,章家发迹不是也没几年吗,最有可能住在那里。”
听了这话,穆小午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地向北边的山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看沿山而建的那些高门大院上的牌匾:金家、罗家、朱家金色的大字被阳光一照,炫得她眼晕,背后也笼上了一层薄汗。
“章生一会把别院建在哪儿呢?”如此找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依然没有看到章宅,穆小午腿脚发酸,心中也有些焦急了,心想着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白忙活一场。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马嘶,不大,显然就在附近。她停下步子,手搭凉棚朝山上一望,果见两匹马儿站在一块嶙峋的大石头旁边,正是赵子迈和宝田骑的那两匹马。
“总算找到了。”
穆小午轻吁了一口气,抬步朝大石头的方向跑去,还未走到跟前,便看见十余步外路那一侧的两扇大门上,挂着一块写着“浮梁章氏”的牌匾。
第二十一章 洞
穆小午猜得不错,赵子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将两匹马藏在这里,他和宝田则攀附在章家别院的高墙上,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院中各色人等的一举一动。
穆小午看见他们俩的同时,两人又也看到了她,宝田身子轻轻一动,缓缓对赵子迈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公子你实在是太了解穆姑娘了,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穆小午脸皮厚,被发现了,便大义凛然地迎着赵子迈责备的目光一笑,提步便要朝他跑过去。
可刚刚跑出两步,她忽然定住,目光落在前面一颗小石子上不动,仿佛那玩意儿忽然被点石成金,变成了一只金元宝一般。
袖子里的铜针颤动着,仿佛在被什么召唤。穆小午下意识地朝前一看,发现那条修建在山间的石径一直蔓延到了深山中,那里草木葱茏、古树参天,连阳光都被茂密的枝条挡在外面。
就像就像她梦中见过的景象
“去吧。”她轻声下令,铜针便急不可耐地从袖口钻出,拖着一条亮白的尾线,朝山林中去了。穆小午快步跟上,余光扫到赵子迈也从墙头滑了下来,他让宝田留下继续监视章宅,自己则跟着她跑了过来。
山中和山外是两个世界,那边厢金迷纸醉钟鸣鼎食朱门酒肉臭,这边厢却是深沟穷林山栖谷饮寂寞清冷,而章家别院,就是一道边界,一道划分两个世界的边界。
“铜针怎么了?”赵子迈气喘吁吁地跟上,忽然想起穆小午满嘴答应后还是跟过来了,便一个没忍住,弓起两指照她头顶敲了一下。
穆小午揉着脑袋小声嘟囔,“赵公子,我不跟过来,你还在墙头上趴着呢,案子猴年马月才能破得了啊。”
她说得不假,所以赵子迈一时想不起话来驳她,偏这时,前方发出一阵“铮铮”地轻响,铜针似乎找到了什么,正在呼唤主人过来。
两人心头皆是一紧,举目望去,却发现前方山林上空枝丫交错,云雾缭绕,将丛林遮了个密不透风,竟分辨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目及之处,只有一片蒙蒙的黑。
“走。”
穆小午斜了赵子迈一眼,抬步便欲朝里走,却被赵子迈一把拽到了身后,他没有说话,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你现在身体虚弱,就不要身先士卒了。她冲他感激一笑,眼睛弯弯,眼珠子却因为阳光被遮蔽变得没有光彩。赵子迈心神一恍,想起那个它来,它粉红色的瞳孔总是冷淡的,但是细瞧过去,却总不自觉被深藏在里面的落寞和孤寂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