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二爷的钱物,我会打上欠条送到府上。但怕一时凑不出这么许多……”
街上人来车往,叫卖声、车铃声、食铺里的香气都乱哄哄融在一起,叫她的声音也听不大分明,却听得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泾渭分明。这种动不动就要和你算清楚账的女人,真是叫人开心不起来。
她的话被他的轻笑声打断了,他偏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流,“九姑娘同裴某总是有算不完的账。”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做生意从来不看眼前一时得失,谋得是长远之利。九姑娘一日在商场,谁又知道未来你我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说不定哪日还要认购九姑娘的股份呢。”
南舟听他所言,忽然心头一动。她不在他的铺子上做事,但他可以入她的股份啊!待她的公司成立了,便将股份作价赠送给他,剩下的欠款再慢慢还。
“二爷说的是。回头我的公司给二爷留两成股份,剩下的我尽量早点还。”
裴仲桁等的就是这句。钱他不在乎,要的只是同她的一点牵扯。他顺势点点头,“那裴某却之不恭了。”
其实这趟下来,他并没有损失多么惨重。十万块钱是银票,水匪还没来得及去兑出去。第一批的枪支弹药被军师收在火药库里,剿匪的时候大炮避开了火药库。打扫战场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还多缴获了一些军火。第二批的枪支直接被桂军的兵拖下了水,最后也打捞起来了。只是这些他没打算同她说。
“虽然大恩不言谢,还是要多谢二爷……”
裴仲桁负手缓缓走着,忽然打断道,“既然要谢,那请我吃顿宵夜吧。”
南舟怔了一下,随即道:“好,改日我去德胜楼定上一桌。”
“何必改日,就去前边吃碗馄饨面吧。”
南舟抬眼一看,前方正好有个馄饨摊子,“这,是不是太随便了点?”
裴仲桁早她一步走过去,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条凳,“心意到了一样的。”
摊主媳妇见人来了,上去招呼,问他吃什么。裴仲桁则是望着南舟,仿佛在等她拿主意。南舟也只好走过去坐下,要了碗加辣的虾子馄饨,裴仲桁则是要了碗鲜肉馄饨。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汤鲜肉嫩皮薄,只是太烫,不得不放慢了吃,便余出了许多时间闲话。
南舟自然说起从南岳带回来的孩子。“上回不是同二爷说起过童工的事情吗,我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来了。我打算做一所包吃包住的学校,工作半日,学习半日。小些的孩子还有女孩子,做不得繁重的工作,就在学校里做轻巧的活。大点的孩子就到船上工作。很多知识,课本上能学到,实践里也能学到,但都各有长短。唯有实践和理论联合起来,方能认识更为深刻。这样孩子们有了安身之处,也能谋些安身的本领,不至于未来要靠卖苦力为生。我呢,也可以物色些有天分的孩子。”
裴仲桁缓缓吃着东西,静静地听她细说,间或给些意见和建议。
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而街上的行人和往来的汽车也渐少了起来。有一辆香槟色的银鬼汽车驶进了海关大街,程燕琳目光焦灼地在街上寻觅,直到看到了南舟,她的唇角终于扬了起来。
她早就买通了南舟身边的那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摸清了南舟这几日作息规律,知道今日是南舟最后一日上班。程燕琳料想裴仲桁若真对南舟有些意思,那么最后一日定然要露脸的。孙碧华假装下班后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对街的咖啡馆里监视着南舟。看到南舟和裴仲桁同时出现了,她忙打了电话给程燕琳。程燕琳同程氏在外头做完头发,故意绕路从海关大街这边经过。
程燕琳略理了理表情,忽然“呀”了一声,“大姐,你瞧那个好像是小白的女朋友呢。”
程氏本在闭目养神,这么一听也就随眼一看。果然有一对养眼的青年男女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子前吃东西。两人形态也算不上亲密,彬彬有礼地各坐一边。但程氏还是皱起了眉头,孤男寡女地这么晚在外头有点不像话。虽然江誉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可外人并不知道。而且,儿媳却是江家的儿媳。
程燕琳叫停了汽车夫,假装很有兴致地观察,“哦,那个男人我瞧着像是裴仲桁。我听说南小姐在他铺子上做经理呢。哎,南小姐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整日为了家庭抛头露面的奔波。不过嫁到咱们家后就好了,小白可舍不得她出去做事。其实现在女人出去做事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上船就太委屈啦,整天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传出去不大好听。”
她自顾自没心机地说,程氏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正要叫汽车夫开车,忽然看见那馄饨摊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一个人先同裴仲桁说了几句,裴仲桁起身就要走,但另外一个忽然举起相机就是一顿乱闪。而裴仲桁则是匆匆将南舟隐到身后,也不知道被拍到脸没有。但很快,从别处冲出来一个随从模样的把那两个人赶走了。
程氏看得不耐烦,“这怎么还招惹上记者了?”
“嗨,谁知道呢?希望南小姐没被拍下来,不然小白误会了可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南小姐作证,今天他们只是在外头吃饭。是吧,大姐?”
程氏只是“哼”了一声,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程燕琳见状也不再说话。程氏一路无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程燕琳心里却高兴极了。这记者自然也是她安排下的,为了给程氏看这场戏,可费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江誉白休假那日,南舟早早的就敲开了江誉白家的大门。婺州到震州四小时车程,江誉白为了多匀出一日,往往前一日晚上下值后便回震州。到了震州已经是深夜,自然不好去见她。
胡管家好阵子没见南舟,见到她也是喜笑颜开。“南小姐这样早,四少刚起来,正在梳洗。”
南舟带了早点过来,还给胡管家也捎带了一份。胡管家谢过她,接过来叫下头人摆好。两人还没寒暄上两句,江誉白一边穿衣一边下了楼,见到南舟就是一怔。他还未开口,南舟先往前迎了两步,讨好地叫了声“小白哥哥。”
江誉白心里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但她主意太了,不告而别,这事情他实在有点恼,于是端起了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南舟知道他有怨气,所以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无论他怎样发牢骚,她都准备好声好气地受下来。她主动走过去牵了他的手,“路过瞧见豆花新鲜,给你带了份。”然后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
“你吃了没有?”他问。
“没呢,想和你一起吃。”
她一张明媚的笑脸,他的脸也冷不了多久。豆花是咸的,吃在嘴里却还是甜滋甜味儿的,所以他打算吃饱了再跟她算账。
即便吃完了饭,时间也还早。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去,两人到小花园里散步。南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所以总是瞧他。江誉白索性停下来同她在长椅上坐下,任她看。
南舟仔细看他,人瘦了点。但他架子大,肩宽腰细,瘦点看着更精神。脸也黑了些,脸上的线条显得刚毅,气质也沉稳下来。手下摸到了粗糙的茧子,她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你这是练枪了?”
“进了军中,再怎样也算个兵,不好文文弱弱的,所以就跟着一起操练操练。”
“累不累?”
他轻笑,“哪就这么虚弱了?怎么样也是一直练击剑的,体格还是说得过去的。头几天不大适应,后来就很不在话下了。”
她心疼他,手一直在他手上茧子上摩挲,磨得他心痒。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嗯,生气。”
她摇摇他的手,“你是该生气的,不过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就是怕你生气才先斩后奏的。”然后看他眉头松动了,便又撑着胆子把实情说了,怎样碰上了坏人、怎样落进了土匪窝又怎样出来的,听得他眉头全拧起来了。最后他霍然起身,手指头在空中点了两下,气得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九姑娘!”
南舟自小就知道怎么讨饶,这会儿也只能继续装可怜,一把抱住他的腰,“好了好了,你就骂我吧!反正我都受了这么顿惊吓,我长记性了,再也不敢了。”
江誉白再生气也不能对她怎样,何况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不好再说什么。既然她已经再三保证了,那么往后大约也不会再这样胆大妄为了。只是对于裴仲桁的做法实在有点不舒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理当第一时间来通知他这个真正的未婚夫,而不是顶着未婚夫的名头去英雄救美。
想到这里,江誉白又垂头看了看南舟,她像个橡皮膏药一样贴着他,仰着头讨好地冲他笑。她能这样敞亮得同他说,可见她心里是坦荡的。他自然不怀疑她心有二意,只是越发觉得裴仲桁对南舟的心思不简单。他不能时时陪着她,难免给人以有乘之机。
“还有,我已经辞了职,不再去通平号做经理了。”看他还在沉思,南舟又撒娇地摇摇他的胳膊。
江誉白收敛了心思,知道她心怀着重振家声的伟愿,能辞职已经是退让了一大步了。但心底实在又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大可不必如此。但他再在那件事情上纠缠,两人肯定又要不欢而散。于是抚了抚她的脸,微微笑了笑,“委屈你了。”
南舟听得心头一热,于是矫情起来,滚下一串眼泪,轻轻摇摇头。江誉白看不得她哭,心里残存的一点愠意也全烟消云散了。拿手帮她抹掉眼泪,“往后有什么事情记得要跟我说,自己家男人还怕麻烦吗?”
南舟破涕为笑,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娇恼道:“什么自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