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含着泪帮他穿好长衫,他才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这样。”然后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蛮蛮,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带着笑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了神采,最后干枯的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她现在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了。
南舟自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南漪看得心疼,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变得那样脆弱,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做姐姐的倚靠。南老爷的身后事全靠南漪一手操办,虽然忙乱,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南舟一直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里,像失了魂一样。有客来,上香,谢客――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日,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边陪着。
到了夜里,又有吊唁客人来了。来人穿着大麾,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冷风。他进了灵堂,把军帽递给了侍从官。南漪听见旁边的管事大声唱念,“裴四爷上香!”
南漪像是头上响了焦雷,她垂着头,双手抓紧了孝衣。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南漪生硬地磕头谢礼,头一直垂着。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复生,十一姑娘节哀。”他声音沉肃,几乎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头,“谢四爷。”
她以为他会闹事,或者会追问孩子的事情,她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好了。但裴益却没动,声音又沉了沉,“现在形势不好说,江启云被薛玉堂缠在酉山,他把后面放心交给了他的兄弟柳传峰。我收到消息,他这个兄弟私下里可是同东洋人勾搭到一起了。
你应该也是知道吧,为了铁路煤矿,江启云一直跟东洋人硬杠。我敬他是条汉子,才多嘴提一句。万一柳传峰一反水,他就腹背受敌了。旁人的话,他不一定听,你的话他会信。
当然我的话你也不一定会信。不管怎样,你们母女早做打算。”
南漪闻言猛抬起头,对上一双乌黑又深沉的眸子。如画的长眉微蹙,曾经白皙的面庞如今成了蜜色。脸颊上隐隐有一道疤痕,但并没有摧毁那极美的样貌,反而添了一些刚毅肃静。下颌有些刚冒出来的胡茬,满身风尘仆仆,仿佛穿过千山万水奔波而来。那一个嚣张跋扈的金鞭美少年,已是昨日枝上红花,如今只有叫人闻风丧胆的独手将军。
江启云在外头的事情从不会拿回来说,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她看报纸,知道这仗打得艰难,可没想到状况会这样凶险。但看裴益的样子并不是在吓唬她,她不该信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话又深信不疑。
裴益望着南漪,南漪被他的目光灼痛了,避开了他的视线,“谢谢四爷提醒。”
裴益也不再多言,站起身,又看了眼南舟,声音陡然变冷,但还是道:“九姑娘也节哀吧!”说完人就走了。
南舟一个恍惚,以为听到的是裴仲桁的声音,那凉薄的声气,居然是那么像。她抬起头,只看到裴益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南漪一直忐忑不安,出殡后匆匆回了婺州。满七后要去来吊唁的亲友家谢孝,几个兄弟都惧怕裴家人,最后自然推给了南舟。
去裴家的那日,南舟坐在车上心神不属。他上次说不要让他再见到她,那再见到会怎样?横眉冷对,还是闭门不见?连裴益那样仇视父亲的人,都会去灵堂上香,他不去,那只能说明他对她已经深恶痛绝了。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想明白他当初话里的意思。“我对你怎样,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其实是感觉到的,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想。她对于江誉白的诺言,“我不会嫁给别人。”是她封闭起所有感情的借口。她自知不曾为他们的感情争取过、努力过,放任自流。她对不住江誉白的付出,所以死命恪守着那份承诺,当做对他的补偿――其实也不过是感动她自己。
但父亲临终时的话却如当头棒喝,原来一个人带着后悔过一辈是那样的痛苦。她总将裴仲桁放到仇人的角色里去看,回想过去种种,一旦她将他看作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他所做过的那些,是值得她感激的。最后那几日的荒唐,早就已经说不清楚对错了。她没有理由去恨他,毕竟是她先招惹了他。她欠他一句道歉。
至于摇摇,她一想到孩子,哀恸的心终于得到一些抚慰。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牵绊了吧。最初,她是没打算生下来的,但月份大了,大夫说:“药可以给你,但这药吃下去很可能就一尸两命。是救人一命,还是伤人害己,小姐你自己定夺吧。”
她在船上想了三天,最后还是把药洒进了江里。她也许注定孤独终老,这个孩子或许就是上天怜悯,给予她的陪伴呢?
车夫一声吆喝,“到咧!”打断了南舟的思绪。下了车,阿胜上前敲门。门房打开门,阿胜道明来意,门房回道:“四爷不在家。”
阿胜转头看了看南舟,南舟抿了下唇,方才问:“二爷在家吗?”
“您稍等下。”门房把门合上。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南舟抬目一看,出来的是泉叔。
泉叔接了谢礼,又说了些场面话,末了才说:“我们二爷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南舟不知道心里那丝芜乱从哪里来,她点点头,谢过了泉叔。泉叔直到目送他们上了洋车才转回。迈进大门,正要转身关门,忽然看到了裴仲桁。泉叔吓了一跳,“二爷,您要出门?”
裴仲桁摇摇头,在廊子下静静地站着。隔着一道朱漆大门,仿佛听见了车轮咕噜奔远的声音,渐行渐远,怅去难追。
过了年,又到了震州华商大会的时间。南舟往常不大参加,都是托谢应乔代为出席。但这回她人在震州,还是去了。现如今她生意广泛,在座的会员相熟过半。社会风气日开,也有一两位女东家入会,所以场面倒也好应付。南舟正同一位开染坊的女东家聊着,忽听见门口的伙计高声喊,“裴二爷到!”她的心像被什么猛的一撞,快速地跳起来。
裴仲桁迈步进来,同众人拱手招呼。他目光随意在大厅里扫了一圈,从南舟脸上滑了过去,仿佛根本没看见她。
南舟抿住唇,垂下目光,她为自己心头这丝惘然感到荒谬。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长得太像他,脾气也像,孤高的那个神情更像。以至于这一年来,她对着摇摇仿佛是在对着他。但摇摇是会对她笑的,会搂着她的脖子,讨好地送上小嘴,湿哒哒地往她脸上亲。
她拒绝他的时候那样决绝,如何到如今反而觉得他的忽视这样残忍?
不过是因为他像摇摇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今年商会几件大事,会长换届、募集救国款项。款子好凑,为了支持国军,众人都纷纷解囊。但谁做下一任会长,这事情进展的非常不顺。商会理事冯慧延提议让南舟做会长,一来她受过政府嘉奖,是荣誉市民,足可谓商界楷模。二来,她年轻有为,又可为现代女性榜样。
这提名一出来,众人纷纷附和。但人群中忽然一个清润的声音道:“我反对。”众人一怔,循着声音一看,竟然是裴仲桁。
南舟并不觊觎所谓会长的位子,只是没料到裴仲桁会这样堂而皇之的反对。她不说话,自然有人开口,“裴二爷何出此言?”
裴仲桁垂着目,杯盖轻拨着杯里茶,缓缓开口,“此是战时,会长之职非同小可。商会惯有传统,下任会长之名需由上任会长提名。我如今还是会长,我没提名,九姑娘自然没有资格。”
南舟一身黑色丝绒旗袍,耳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绒花,衬的一张小脸凄艳婉媚。她始终半垂着头,直到他说完了话,她才投了目光过去。四目相对,裴仲桁避开了她的目光,接着道:“冯理事说的虽然都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会长一职,应该由更有经验的前辈们来担任。九姑娘嘛,还嫌稚嫩。”他的话说得不算客气,众人都面面相觑。南舟噙着淡淡的笑,脸却已经僵硬了。
后来自然是另外提名。那些上了年纪的,也都是圆滑的,一见自己被提名,便以高龄为由左右推脱。两派意见难以统一,最后索性仍旧由裴仲桁再任一届会长。
散会时裴仲桁先众人一步离开,步履急快。南舟跟了出去,几乎追不上。到了大门,她才鼓足勇气叫了一声:“二爷请留步。”
裴仲桁停了下来,负手而立,但没回头。南舟见万林还在一旁,便问:“二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九姑娘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万林不是外人。”
南舟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同他说一句对不起。
“若九姑娘问我为什么反对,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
南舟心底半是酸涩半是委屈。罢了,他大约并不稀罕她这句道歉,她何必自寻羞辱?她咬住了唇,也吞下了所有的苦涩。福了福身子,“是,我就是来谢谢二爷点拨的。”今时往日,她不仅欠他一句对不起,同样欠他一句谢。
裴仲桁仍旧没有回头,低着头仿佛在戴手套。但那手套怎么戴都不舒坦,弄得他心烦意乱,声音里也带着不耐烦。“九姑娘,要起风了。虽然好风凭借力,但青云之上不胜寒凉,九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见风使舵,未雨绸缪。”说完上了车,始终没回头看她。
南舟追出来的时候连大衣都忘了穿,此时不过单薄的一件旗袍,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冻住了。雪落纷纷,她站在风雪里茫然地看到他的车绝尘而去,忽然想起十四岁时的那一天。到如今急景流年,往事旧恨前欢,都被命运暗中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