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这一声提醒,南舟差点跌在门槛上。将腿迈得更高些,才免了这一跤。就算如此,南舟还是一个踉跄,心跟着扑通扑通好一阵乱跳,像是南家给她的下马威。她看着这深宅大院,心里就有点没着没落的,生怕一进去就出不来。
“早说过这门槛早该砍了。”
南舟甫一站定,身后就响起一个爽亮的声音,语气分明带三分戏谑。
南舟回头,蓦然看见大门外不知道何时停下一辆汽车,说话的就是车上下来的一个漂亮年轻男人。“阿胜啊,怎么家里来客了?”
那人边拢头发边笑着往里走,快靠近南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蹙着眉头似乎在捉摸她的脸。
阿胜虽然怕他,但这位是色名在外的主儿,他还是撑着胆子往南舟身前一站,想挡一挡自家姑娘的花容月貌。
那人似乎想起这张脸来了。抬手轻巧一拨,阿胜便被推到一边去了。南舟太记得这张脸了,五六年不见,身量比当年高多了,脸更妖,人更邪气。
“四爷,这是我们九姑娘!”阿胜简直带着哭腔。
裴益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随即又笑道:“九姑娘……”为了这个臭丫头,挨的两巴掌还没讨回来呢。扫见她鼓胀的胸部,“几年不见,越来越标志了。”轻浮且轻蔑。
南舟咬着唇狠狠瞪着他,不知道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裴益倒没多同她纠缠,双手插兜,直了身子,闲闲地问阿胜:“你家小十一呢?”
“我、我,我家姑娘去松兰山上香了,不在家。”他声音有点飘,谎话说得太明显。
裴益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他这样说,倒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掏了掏耳朵。
“阿胜,”裴益退回到阿胜面前,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那”字还没说完,毫无征兆扭了阿胜的手腕,反剪着往墙上一推。阿胜的额头磕在了青砖上,立刻见了血。
南舟怒火丛生,“你松手!来人啊!”叫了两声却不见人来。
阿胜还在辩解,“四爷,真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真的去拜佛了!”
裴益却是笑微微的瞄瞄南舟,拿腔拿调地学她,“来人啊,我好怕啊!”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脸,“爷就信你一回,叫小十一晚上在家好好等着,再找不见人……”他抹了一抹阿胜额头上的血,顽皮孩子一样揉了个胭脂团在阿胜脸上,然后又换了副笑脸,哼笑着走了。
阿胜见车开走了,才啐了一口口水,接着抹眼泪。南舟气得发抖,“这还有没有王法,家里的人呢!护院呢!”
阿胜扯了扯她袖子,捡了落了一地的行李,慢慢说了起来。南家已经没有人了,走的走、逃的逃。就是这间宅子,也已经被大少爷给霍败出去了。
过了天井到了正厅,连个正经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外头脚步匆匆奔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见到她就是往她身上一扑,“九姑娘,你可算是回来啦,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你再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不晓得要怎么活下去了……”
女人是南家最小的一房姨太太,收近来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算来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她从前是在苏州画舫上唱评弹的卖唱女,年纪小性格又懦弱,一直被各个姨太太欺负。
南舟本来就烦,这样听她哭哭唧唧的更是心烦。南舟把人摁坐下去,十姨娘又将家里的惨状说了一遍。南舟只觉得心烦气乱,真不想在南家再呆下去。暗暗拿定了主意去看一眼南老爷,过两天还是回建州去。
南舟略略安抚了十姨太几句,口干舌燥,天又热,燥了一身汗。实在不想听十姨太哭诉,便叫阿胜赶紧带她去南老爷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见有个胖女人坐在廊子下头打扇子,是三姨太。几年不见,快要圆成一个球。
三姨太挑眼瞧见了南舟,恨从胸中起。她儿子因为护着十一小姐南漪,被裴家的人打的伤了,干躺了小半年熬死了。要不是南舟出生找奶娘,怎么会叫花姨娘那个女人进了南家门?又怎么会惹出后头的事情出来?她不敢恨裴家人,但可以肆无忌惮地恨南舟,说来说去南舟才是祸根。
三姨太眼睛眯了眯,团扇在南老爷肩上拍了拍,“哎呀,老爷,您瞧瞧,咱们九姑娘回来啦!”
南舟这才注意到一盆繁花后头的人,形容枯槁的一个干瘪老头子,鼻歪眼斜,半瘫在轮椅里。
南老爷年轻时也是一等一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料到老来晚景凄凉。南舟鼻子也酸了酸,软着声音叫道:“爹,我回来看您了。”
南老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犹不可信地断断续续问:“谁,谁回来了?”
三姨太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眼尾的褶子能夹住苍蝇腿,“老爷,是咱们九姑娘,南舟啊。”
南老爷一听这个名字,仿佛立刻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抖抖索索抓了茶几上的紫砂壶扔了出去。南舟离得近,又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躲闪不过。那紫砂壶迎面正砸在了脑门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后落在了青砖地上,碎了一大片。
阿胜吓得去看南舟,“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一动不动,眼冒金星,疼得喘不过气。等额上水流干了,她抹了抹脸上的茶叶梗,冷冷笑了笑,“瞧着爹这身体强壮着呢,您既然没事,那我也就不到您面前碍眼了。”
南老爷又伸手,三姨太解语花似地递了手杖给他,扶着他站起来。老头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扬起手杖就抽往南舟腿上抽,南舟吃疼,便是一躲。没想到平日里半瘫的人,这会儿如有神鬼上身,一杖接一杖地不断抽打。南舟左躲右躲,但还是挨了不少打,小腿、屁股火辣辣的疼。
南老爷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偷了我的钱去外头挥霍,带着一群兔崽子学坏,人人都有样学样来偷我的钱!你就是个祸害精,一出生就害死你娘,找的奶妈带了一群恶鬼儿子――祸害精,你还有脸回来,是不是要克死我你才甘心!”
这些话都是三姨太坚持不懈的枕边风吹出来的成果,别的姨太太能卷钱走人,她不行。她没儿没女没依靠,就分不了钱。索性在这里混一个恩深意重的名声,专等着看南舟遭罪的――她不知道多盼着南舟回来。
阿胜哭着喊“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了。”三姨太只是装模作样的劝了两句,却是扶稳了南老爷,简直没有比她更好的帮手了。
南舟又疼又委屈,挨了他几下便不再肯吃亏。最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杖,“你自己生的一窝畜生,现在怪起我来了?我拿的是你的钱吗?我拿的是我娘的嫁妆,是姓周的钱,不是姓南的!奶妈是来喂我喝奶的,是你抢人妻女,人家报仇不理亏!有本事你同裴家人斗去,只知道打女儿算什么本事?
你以为我想回来?要不是听说你病重,父女一场,我做女儿的必须得回来尽孝,我根本就不会进南家大门!你打吧,尽管打,打够了就当我全都还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你但凡打不死我,我出了南家的门就同你再没瓜葛,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反正你十几个儿女给你送终,少我一个也不少!”
南老爷气得发抖,想把手杖抽回来,力气却不如南舟大。他一气扔了手杖,大口大口喘气。三姨太假意揉他胸口,“老爷您息怒啊,九姑娘还小,不懂事,等过阵子嫁了人就懂分寸了。南舟啊,你也不小啦,不要惹老爷生气。老爷不知道多疼你,为了你的亲事,简直操碎了心哪。”
南舟气得发疯,“你这会儿还想在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劝你省省!”她十四岁都能不受他们摆布逃婚,二十岁的她就更有能力了。
三姨太针锋相对地同她打着嘴仗,那头十姨太又癫癫地哭着跑过来,“老爷、三姐,去看看吧,漪儿又拿着刀了啦!”
三姨太总算是颜色动了动,一指阿胜,“还死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刀给夺了。今儿要是那丫头死了,你们明天喝西北风去啊!”
阿胜慌慌张张往后院跑。南舟也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了,看十姨太跑得跌跌撞撞,哭得惨不忍睹。从前她们交集不多,她对自己算不上多好,总没害过自己、也没害过人。南舟向来恩怨分明,念着往年的一点情分,丢下南老爷,搀扶住十姨太往后院里去。
刚进了园子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女孩子,正拿着刀乱挥着。旁边一个脸生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快放下刀,仔细伤着人哪!”
南舟走的时候南漪才十来岁,如今是大姑娘,她已经不大认得了。南漪从小就生得好,南家人都有一双大圆眼。可都是大眼,也得配上五官。配得好就是明眸善睐,配不好就是牛眼如铃。南漪生得比南舟还好,南舟的好看是洋娃娃般的娇丽。眉毛浓,睫毛长且黑,五官又比较深刻,凭空添了一丝凛然的英气。南漪的好是美玉般的好,又润又柔。加上十姨娘是苏州人,南漪天生的软润里就带着丝怜人的荏弱。
此时南漪的大眼睛空洞无神,神情却决绝。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全是泪,卷着袖子露着一截手臂,“你们都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去陪那个姓裴的!”说着就往手臂上一划,血立刻咕咕得往外流。“告诉三姨娘,有本事就这样抬我出门。我反正是没脸了,你们南家就有脸!”
凄厉的哭喊声、劝解声,人挤倒廊子下花盆的破裂声,一浪一浪得冲着南舟的脑壳。费了老大工夫,几个人终于是把南漪手里的刀给夺了下去,婆子又找了纱布给她裹上伤口。怕她又发狂,索性把人绑在大床上。南舟叫阿胜去叫大夫,阿胜嗫嚅着不去。南舟火了,“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叫医生!”
阿胜这才哭着说:“家里连请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先前欠过几回大夫的诊金,后来大家都知道南家没钱付诊金,便谁都不肯出诊了。”
南舟眼底发热,忍住了眼泪,叫阿胜先去请大夫,中医请不来就去洋人的医院请。她把身上的钱拿了一些塞给阿胜,阿胜这才跑出去。
过了半晌,来了位姓陆的年轻医生,温文尔雅的。阿胜偷偷同南舟说,其他的大夫都不肯来,这位是洋人医院新来的西医。大概还不知道南家的事情,所以才请得来。南舟脑子乱哄哄的,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