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程氏晒着太阳听着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爱燕窝,又嫌弃丫头挑的不干净。程燕琳眼明手细,比谁挑得都好,便主动请缨,一做做了许多年。光这一点,程氏就舍不得她离开。
唱片机里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厢记》。十五那天,本来她也要去听戏,却不知何故忽然腹泻,因此只得呆在家里。程氏惋惜地说:“听说阮老板那日的新戏很是叫座?”
程燕琳笑着说:“阮老板的戏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个《锦香亭》改得恰到好处。”
两人闲话了一阵家常,丫头过来说燕窝炖好了,程氏叫丫头也给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见人走了,才长长叹口气,“大姐,我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说,怕她怨我。”
程氏瞥了她一眼,“这又怎么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鸡肚肠的人。”
梅氏是名门的嫡生女,身边带的大丫头茜红也比寻常丫头眼睛长得高。程燕琳虽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头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结劲儿。早几年可是闹过一小段不愉快。
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那日带位女朋友去听戏,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大少过来了。不过略聊了几句,好像也没怎样。谁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一个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着大少出了戏院,又上了大少的专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说完偷觑了程氏一眼。
程氏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当什么事。男人嘛,在外头谁没点风流韵事。只是你这女朋友也太不自爱。”
程燕琳懊恼道:“是啊,谁想得到呢?咱们这样的家世,大少那样的人品,多少人上赶着往身上扑。哎,我原当她人小、心底纯洁,谁成想这样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门路接近大少……我这可真是对不起大少奶奶了。”
“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启云大约也就三天新鲜劲头,过去了就搁开了。”
程燕琳点点头,“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有手段,前几日看报上说震州大学的一个教授为了个女学生,就和原配闹离婚……”
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头我见了启云叫他收敛收敛。你呢,有机会也劝着点梅儿,往开了想,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程燕琳附和着说是。
江启云休完了年假正准备返回婺州,临行前程氏单独将他叫到房间里,自然一顿旁敲侧。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万事兴。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难堪。
江启云这几日已经在梅氏那里受够了冷脸,今天又听程氏这样说,烦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辈子总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够,还要管儿子,往后还要管孙子。母亲,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
程氏气得胸闷,儿子竟然为了个女人这样顶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江启云低头理了理军帽。他很少任性,难得同母亲说一回任性的话。他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实话还是气话。人总有些叛逆的。顺着生来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爱走的路,却又是他看上去最应该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阋墙中侥幸的活下来,心里未必不委屈。
那些闲话他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欺负那个女孩子。谁敢说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责都是对着女人的。但男人生来就是应该保护女人的,尤其美丽脆弱的女人。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夺得了天下,何况一个弱女子?他享受权利,偶尔也厌烦杀戮,但他走的是条不进则退的路,偶尔的任性就像是对自己的奖赏。
江启云扬了扬唇角,语带微讽,“母亲还别说,我还真动了念头了。”说完戴了军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春南舟用江南号做抵押,从叶允明那里又贷了一笔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专门设计了一条货运两用的船。到建州船坞下了定金,七八个月后便可交付。只是这条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装备更先进,所以就算贷款也不足够付全部船资。叶允明很是热心,最后愿意动用私人关系,帮她再贷下一笔款,只是希望在这船上专留一处货位和头等舱给他。
通平号的账目也整理完毕,只有“混乱”两个字可言。账目混乱,人员冗余。南舟得了裴仲桁许可,大刀阔斧将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号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龄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价出售。留下几条船体性能优良的,根据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将几段水域里的货船按性能与吃水深浅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与和裴家各商铺对接一段陆路,再接下一程水路。
内陆资源丰富,可惜各地大小军阀征战不断,陆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对安全,且载重量大。大多数的船运公司,多集中在上游热门水域,而深入内陆的航道却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的轮船可用。里面的物资运输不出来,外头的货进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岭。南舟重新规划的这一条运输路线,几乎没有境外的竞争对手。而吨位大的船则继续走长途海运,保持海上航线的占有率。这样做下来自然一番人事大变动,一大半的业务也等于转向了内地汉水。正好谢应乔是汉水人,便被派过去做分号的经理。
剩下的便是最麻烦的制度上的变革,不过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来。
过了四月,通平号走海运的货船不过承风、海燕两艘。这一日通平号最大的船海燕号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检查,出了办事处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专程过来,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爷有事?”
“九姑娘要出去?”
“要去船上。”
“船上有事?”
南舟摇摇手里的燃油账单,“跑一趟沪上,这燃油消耗简直能到云港一个来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废油。二爷有什么事?”
“我们边走边聊。”
震州香樟树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里长了新叶,老叶也同在春日里落下。此时路面铺了薄薄一层红叶,走在其中,让人有些不知岁月何季的恍惚。
裴仲桁俯身捡了一些树叶,在手里把玩。街上也偶见几个老人,拿着布口袋在捡树叶。南舟觉得诧异,“这树叶能吃?怎么都在捡?”
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们捡回去做枕头,安眠驱虫。”
南舟“哦”了一声,“我小时候,容婆婆给我做蚕沙枕头,说是对眼睛好。大约真是有用的,我同学里不少都近视了,我的视力却是顶好的。要是这树叶能驱虫,回头我也来捡一些。我最怕虫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对了,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刘董事昨日找我,说承风号上的大副和水手长被你换了?”
南舟点点头,“是的。”
“刘董事说,这个水手长承包承风号已经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差错。
“承风号海损记录是所有船里最多的。”
“你新换的大副何家钺,听说并没从学校里如期毕业,也没有拿到毕业证。”
“裴二爷,我也没拿到毕业证。”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钺是我的学兄,他的技术我很清楚。”南舟争辩道。
“九姑娘是为了家庭,那他是为何没有毕业?”
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说,但他退学同学业无关,全是个人私事。”
裴仲桁点点头,“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约从来没有涉足过,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长换人,等于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换人。现在正是旺季,这耽误的日程,损失怎么算?”
“二爷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轮进入我国,因为不懂我们的国情、又不会我们的语言,加上对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务全都承包出去。后来咱们国人也就有样学样,跟着采用这种买办制。
好好的一条船上也跟个小朝廷似的,朋党林立,各自为政。他们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将下级事务分包给旁人。这样层层分包盘剥,任人唯亲,损公肥私,走私倒卖屡见不鲜。承包者只顾追求利益不顾效率,甚至还有用童工的,就是因为童工工钱少!”南舟越说越生气。
“虽然我也不赞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出来做童工,就是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穷途末路。倘若再没有工可开,就可能会饿死。”
南舟停了下来,据理力争,“二爷说的没错,但我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东西,结果工钱却少那么多。”
“九姑娘,发现问题很重要,但找到问题解决的办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决问题,再动手来废旧除新。”
裴仲桁的话总是叫她无可辩驳,南舟一时无言。
两人没有坐车,沿着海关大街往码头走,万林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风里有些咸湿的气息。南舟穿着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毛衣,走到现在也热了,便脱了毛衣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洋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