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誉白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江,叫江誉白。我后来去找过你,可是房东太太说你退了房,怎么到震州来了?”
南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他把咖啡往她面前推了推,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唱片里最后一首歌唱完了,唱针回归了原地。客厅里暖黄色的壁灯照得房间也是暖的。面前的人笑容和煦,也是温暖的。她轻而易举地交付了信赖。
故事又长又琐碎,像落在裙子上的饼干碎,需要慢慢拢在一起才能成型。她垂着眸子缓缓说着,声音很平和,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人的家事。末了,她唇边展了一个忧悒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江誉白确实没料到她是这样一番经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谓是惊心动魄、遗大投艰了,也不知道她怎样熬过来的。他心底如落了绵绵细雨,柔软而潮湿。又生出了一点庆幸,竟然是建州船政学堂的女学生,叫人刮目相看。
“别不好意思,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他笑道。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末了看了他一眼,“每次都见你神神秘秘的,在躲什么人吗?”
江誉白点点头,但没有深谈下去的意思。南舟也不以为意,虽然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了,可也不是人逼着她说的,是她自己愿意说的。
她那样豁达,他反而有些抱歉地笑笑,“并非诚心隐瞒什么,我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南舟摇摇头,“没关系,我懂的。”各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她也没多余的兴趣打听别人的麻烦。
栗子羹煮好了,下人端了上来。栗子磨成的粉,用牛奶小火慢煮。吃的时候撒上一点干桂花,再加一勺蜂蜜。南舟饿狠了,连吃了三碗,吃完又觉得太甜了。江誉白早知道一样,早叫人准备了几碟爽口的小菜。虽然是常见的食材,但样子精致,味道又丰富。两个人就这样吃吃聊聊,倒很是谈得来。
吃得太饱,困意慢慢爬上来,南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江誉白熄了灯,人坐在黑暗里,但对面人的轮廓还是看得清楚。
南舟没有戒备地靠着沙发睡着,头发有点乱蓬蓬的,像小动物的绒毛。他轻手轻脚出去拿了一个薄毯子给她盖上。她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坐姿怕是不大舒服,他自作主张把她的腿也放到了沙发上,这样她可以躺着睡觉。玲珑的双足套着一双黑漆小皮鞋,大概穿着不会太舒服。他看着她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脱她的鞋。
做完这些,他回到她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南舟翻了一个身,梦中呓语,“不把东西交出来,谁也别想走!”像是在厉声斥责,但因为在梦里,语气也变了味,带着一丝绵软娇憨。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儿。快天亮的时候,外头的车终于开走了。
南舟被人的低语唤醒,低头看见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江誉白见她醒了,笑着走过来,“你醒了,早上想吃点什么?”
南舟赧然,吃了一夜的东西,她有胃口才怪。“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昨天晚上的招待。”
江誉白笑了笑,将一个信封递给她,“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这里是修门的费用和一点心意。”
南舟打开看,是四十五块现大洋和一张千元美金的支票。她咬了下唇,也笑了笑,只拿了四十五块钱。“修门的钱我拿了。其他的,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齿。我昨天夜吃了你那么多东西,已经收下你的心意了。”
这样的女孩子,虽然是家道中落,但毕竟有良好的教养和富足生活成就的自尊,拿他的钱她做不到。江誉白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懊恼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这里是我在震州的住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南舟看得出他家境优渥,人也十分诚恳有礼。但南舟并未往心里去,只是谢过他的好意。留了家里的地址给他,叫他可以随时过去取坠子,或者改日她亲自把坠子送还。江誉白只笑着道不急。
南舟没要他开车送,自己叫了洋车回家。阿胜一直守在门旁等着南舟。好在院子里其他人都还睡着,阿胜一听到敲门声忙给她开了门。南舟不待他问,便编了个借口把他搪塞过去。
人倒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虽然很累,却没有了睡意。她坐起身,从行李箱里把他的坠子拿出来。一向也没仔细看过那坠子,这会儿放在手里端详。原来是脂白无瑕的鱼化龙坠子,应该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温润和泽,倒是和那个人相得益彰。南舟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唇角扬起来。
窗外有人影闪了一下,南舟放下坠子问是谁,但没人回答。南舟打开门看了眼,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回了房间,看到床上的坠子,想了想不大放心,还是挂在脖子上――自己的东西丢了就算了,别人的东西弄丢了就说不清了。
如此过了几日,江誉白并没有上门来讨要他的东西。南舟整日默不作声,对于四十万元的债务,她实在无计可施。南漪同十姨太也不敢开口问,只能干着急。十姨太甚至动了要出去卖唱的心思。南舟安抚了她几句,叫她别着急。
但她自己内心还是焦急的,如果没有办法让哥哥们拿东西出来,那么也就只能想办法赚钱了,她不能坐以待毙。也许要去法院打官司了。分家的时候哥哥们都分到了家产,抛开出嫁的姐妹不说,她同南漪还未嫁人,理当也应该分一份家产。政府颁发的法律条文,明确规定了女子也有继承权。放从前她也不稀罕,但现在能抢回来一点是一点。哥哥们不怕她,总还是怕官的。
南舟叫阿胜寻了近些日子的报纸来,自己又去图书馆借了不少法律相关的书籍。闷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只是读书看报。十姨太心里焦急,想寻她问对策,南漪拉住她不叫她去打扰南舟。
这一日南舟照样在看报纸,把看到的有用的消息在本子上做了抄录,南漪突然过来拍门,“九姐姐,你快去看看,大哥来了!”
南舟当南孝庭过来找麻烦的,谁想到了厅里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的青花釉里寿桃花瓶,一对明治金工荷塘小花瓶,还有定窑莲座带盖的香熏炉,统共五六件宝贝。
一见南舟,南孝庭陪着笑脸道:“九妹妹,东西真的只剩这几件了。你也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花销又大,已经卖掉了大半。真的,不剩了。妹妹说的有道理,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一条心。九妹妹有大能耐,这些东西拿给妹妹处理,早日把债还了,早点安生。”
南舟蹙着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南孝庭不过略坐了坐,又同南老爷请了安。南老爷自然没有好脸色,把人骂跑了。
南舟拿了底档对了,果然都是家里的东西。想他大可以不理睬自己,不至于费心去寻些假货糊弄自己,可他何以转了性子?
这边疑云还在,那边几个哥哥像约好了似的,个个都带了东西来。四哥是同四少奶奶一同过来的,虽然是来送东西的,但四少奶奶抱着个乾隆年间的白玉牡丹三耳炉不肯撒手,一摸再摸,抱怨道:“九姑娘,你是不知道,家都叫大哥给败了,我们四房也没拿到什么好东西。可怜你侄女的嫁妆还没有着落。你也知道,玉儿从小就和昌东李家定了亲。这嫁妆太薄,回头嫁过去不知道要怎样受婆婆冷眼。”说着沾了沾眼泪。
南舟静静看着她做戏,“四嫂也不用那么心急,没记错玉儿今年才十岁,离出嫁还早。四哥又是读了书、学了经济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四嫂还担心玉儿嫁妆吗?”
四少奶奶恋恋不舍地放下炉子,绽开一个夸张的笑脸,“哎,你也知道,你哥那个人哪,就是太老实本分,不叫人欺负就不错了――以后还要仰仗九姑娘多多提携提携你哥才是呢!”
南舟太记得上回她们的嘴脸了,这回突然前倨后恭还真叫人不习惯。南舟哑然失笑,“四嫂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界弱质女流,不叫人眉高眼低的对付就谢天谢地了,哪有什么本事提携四哥?”
四少爷偷偷拽了拽四少奶奶的袖子,狠狠使了个颜色。四少奶奶这才很不情愿地止住了话,扯了个囫囵笑,别过话头略说了几句也走了。
等到了夜里,大约是不会再有人来了,阿胜上了门栓,回来就看见南舟对着那堆东西发呆。
“九姑娘,你怎么啦?”
“阿胜,你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南舟喃喃道。
阿胜低头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呦”了一声。“疼的,九姑娘,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南舟没想到人碰到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有点痴傻的样子。她又点了一遍,是真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但这里差不多也有一半了。只要买家开价合理,这些东西卖出去足够还债了。
半夜南舟睡不着,坐在床上对着东西傻笑,一切都好得不真实。她搅着发尾,盘算着该怎样才能把东西换个好价格。无意中碰到了脖子里的坠子,她取了坠子下来,对着它喃喃道:“好吧,看来你也是个幸运石。”她又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把手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张二十英镑的猴子已经被她撑平整了,她捏着猴子对着月光看,“难道真是神仙教母显灵啦?”
她也不是那么迷信的人,但人无助的时候总要寻一点寄托、期待一点奇迹。她把小猴子放在手心,双手合十,“神仙教母神仙教母,你要保佑我顺顺利利找到好买家,保佑我顺利还清裴家的债,从此以后和那些恶棍再无瓜葛。”
求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她躺下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噙着笑睡着了。
得了宝贝,难免心情舒畅。买卖古玩南舟不懂,又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是略翻了翻报纸,看了些相关文章,大概知道是怎样的路数。当铺是不用考虑的,再身价百倍的东西,进去先给扁得一钱不值。正经得去古玩市场卖。按说找掮客来看货寻下家最能卖个好价,但目前她急着钱用,又想稳妥,还是打算去找个坐商。
东西来得不易,南舟也小心谨慎,不能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去让人宰割。英租界粤北路一条街上有十几家大古玩铺子,虽然比不上旧京和沪上,但在东南还算得首屈一指。南舟假装逛街的顾客,南南北北来来回回看了几日。看人如何买卖、如何讲价谈判。这样一通下来,南舟心里大概有了底,不怕他压价。最后选定了间叫赓雪斋的古玩店,准备过两日先带上个小物件过去试水。
南舟有了算计,一身轻松,看着云舒日朗,人也开心起来。阿胜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乐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憧憬起还了债以后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