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漪呆住了,她是想杀了他,只是哪里杀过人呢?她平常连踩死个蚂蚱都要内疚一天。看剪刀头没入他身体里,也吓得松开了手,自己吓哭了。
裴益仍旧笑嘻嘻的,“我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难搞,你捅我一刀你还哭上了?成了成了,我走啦。你记得吃东西,想要找我报仇也得有力气对吧?不然我现在再给你一把刀你也捅不死我,是不是?”
说着他要起身,南漪“嗳”了一声。
他转过头俯过去笑,“怎么啦,舍不得了?”
南漪真是气死了,“你把剪刀还我!”
他瞥了瞥剪刀,“这个还真不能还,当定情信物啦!”
南漪气得脸涨得通红,咬着唇默默地流眼泪,恨自己没用。他也逗够了,这才正正经经道:“拔了剪刀爷还要不要命了,回头死你屋里传出去好听是不是?”
裴益看呆的时间也够久了,笑嘻嘻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拉开了门又翻墙出去了。南漪忙下了床栓上门,又把桌子堵在门后。做完这些腰酸背痛难忍,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裴仲桁看着眼前的罐子发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陶罐,街边地摊上买的,可看了一天一夜。他其实不爱吃鱼,也不喜欢鱼腥味儿。罐子洗干净晾干了,又塞过茶叶干花这才清爽了。这罐子不好留,留了显得贪了人家的东西。既然要明算账各不相欠,就得还她的礼信。
他抽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然后叫万林进来,吩咐了几句。万林搔了搔头,尽管不解还是照办了。
到了午后万林回来了,买了一大提袋小零嘴儿,恭恭敬敬地在他书桌上放好。瞥见他桌子上的罐子,万林更疑惑了,只是不敢问,退了出去。裴仲桁把东西一个一个放进了罐子里,还剩几个塞不进去,又把东西倒出来,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终于是能盖住盖子了。
他正要叫万林进来,忽然扫见镇纸下压着的支票,心头一滞,渐渐凉意漫生――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手指在罐身上轻轻滑过去,最后不过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气,罐子便从桌面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那脆响如迷雾重重的深山里庙宇里的晚钟,敲得人神思收巢,欲念伏归。
有些念头本就不该动。
万林听到声音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怎么了?”
裴仲桁人却已经站在了衣柜前对着镜子理衣服,声音平静不见什么端倪,“叫人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去仓库看看。”
南舟把祖宗牌位都一一擦拭干净、摆好,把香烛贡品放正,将众人都叫到堂屋里。她点上香,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把裴仲桁的字据拿出来,让众人看了一遍。不是不自豪的,这笔烂账是她解决的。
“爹,南家的债都还清了,裴家也答应过不会再来找麻烦,两家的恩怨算是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定了后日的船票。以后爹和姨太太们还有十一的们的生活费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每个月寄过来。也不会很多,吃穿还是足够。南漪还小,能继续去中学读书,我会先把十一的学费留下……”
她话还没说完,南老爷拐杖猛戳地,怒目圆睁。这些日子亏得陆医生关照,老头子病也有了起色。话虽说得不如从前利索,到底还是听得懂。
“我不稀罕你养!造孽啊,生了一群讨债鬼!”他仰天悲鸣,流下两行泪来,“湘琴,我只要她一个,可惜我懂得太晚。要不是为了生你,湘琴怎么会死!我早说她年纪不小了,不要生养,她非不听,一定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结果呢,生了你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丫头。要是有个儿子,南家的家业我都交给他,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造孽啊!”
南舟气得眼泪打转,“别整天说我害死了娘,你早点打发走那些女人,我娘怎么会被气死?是造孽,可都是你造的孽,算不到我头上!
我娘为什么要生孩子,还不是你那些女人欺负她没孩子。你说儿子好,儿子就有用吗?你生了多少个儿子,哪一个成器了?亏你读了圣贤书,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会指责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娘真是瞎了眼,为了你这样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道理他未必不懂,但容不得人说出来。南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老头子拿起拐杖去抽她。虽然失了准头,力气也不大,但南舟心里还是凉透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拐杖,“要不是几个姨娘撺掇着要让我嫁给人家做续弦,我怎么会带着我娘的钱跑?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当过我是你的孩子?你怪我害死娘,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吗?你当年新婚夜不跑,怎么会让我娘独守空房十几年?
我要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管你死活了!爹,你是我爹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瞧不起我、轻看我?你的其他孩子不孝,我就不孝了?
好,你说我没用,我偏要让你看,我就算不是男人,也能把南家的产业给你挣回来!”说完丢开拐杖跑出了家门。
南舟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跑不动,才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喘气。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气疯了,为了一口气简直赌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可是莫名又有一丝痛快,他终于是知道世上只有周湘琴对他有真心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她要为母亲争一口气,要叫他看看,他那么多子女里,谁才是真心对他的人!
她反反复复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着,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双腿发酸才发现到了码头。
白天的码头和夜晚的码头完全是两个世界。昨夜下了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货船一艘靠着一艘停靠着,扛着麻袋的苦力往来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面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从手袋里拿了船票出来,看着上面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直到船票变成小的再也撕不动的纸片。她一扬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亲能靠着自己撑起一个家,她会做不到?
飘絮般的船票被风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点呆,连落了雨也不觉得。码头风大,吹得头发、裙摆乱飘。风雨里,眼睛有点睁不开,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
不知道何时雨停了,风好像也小了。她抬头,看到的是黑色的伞面,原来是有人替她擎了伞。她一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朗月清风地笑脸,“小孩,谁又欺负你了,怎么躲在这里哭鼻子?”
她本来是没打算哭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委屈全都涌上来,鼻子反而酸起来,眼泪就真掉下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没真的做过小孩,没人疼爱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誉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面前离肩膀还差一小截。她今天穿着一身珍珠白色滚了淡粉色镶边的袄裙,头发没仔细梳,用个帕子系着搭在肩上。人在风里,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娇楚。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两道浓眉笼着哀愁,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晰地摆在他眼前。眼睛这会儿被风雨吹得睁不圆,眯着眼睛仰望着他。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消退,又有点羞恼的意思浮上来。
江誉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谁从他的三魂七魄里抽走了一丝魂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伞又扯回来,笑着道:“哦,那是我认错人啦。看你站在这里像个帆船快被吹进海里去了――小帆船,原来刚才没哭,瞧见我就哭了。我长得那么吓人吗,把你吓哭啦?”
南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每回一见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么我也是远洋舰吧?”他笑意不减。
“是桅杆。”南舟泪眼朦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江誉白一副好脾气地轻笑,“桅杆就桅杆吧。没有桅杆就没办法张帆,船还怎么开呢,是吧?对了,说到桅杆,我想起从前有个朋友也船政学堂毕业的,据说操练课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吗?”
南舟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我可是拿了优秀的。”
“瞧不出来,你能爬上桅杆,还爬得最快。”江誉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议道。
南舟被他调起了话头,话也多了起来。“其实是不少男同学都有少爷脾气,教官叫他们爬桅杆他们不爬,我为了门门都拿优秀就爬喽。也不是很难,克服了恐惧就没什么了。等到了上头,从桅杆上看到海上的风景,觉得手磨破了也都值了。
那教官是英国退役的海军军官,对着那些男生直摇头,气得跑去找校长,说‘他们是虚弱孱小的角色,一点精神或雄心也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巾帼气味。’我们几个女学生为了不落人后,总是要凑在一起练习,省得被人说是受了照顾才得的优秀。”可那些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江誉白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说小帆船才是巾帼英雄嘛。”
南舟正要抗议他起的外号,见他身后一辆奥斯汀汽车里走过来个穿制服的人,她便抿住了唇。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道,“四少,燕小姐问您什么时候能上车。您看?”
江誉白转身同那人道:“我碰上个朋友,请小舅爷和燕姨先回去,我自己叫车回去。”说完竟是也不理会那人,然后对南舟谦然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多幸运,碰到你就不用应酬那些讨厌的人了。走,我请你喝咖啡去。”
他侧了侧身,这回没有揽着她,很礼貌地给她让了路,还是站在了风口处。只是旁人看着倒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姿势。
程燕琳双眼瞪得冒火,她弟弟程晏阳探了探身朝车窗外望过去,“誉哥……”刚开口想起这个称呼不对,赶紧改正道:“四少交了新女朋友?”
程燕琳咬着唇生气,听他问起来,讥笑道:“他女朋友多得很,没几个正经的。”
程晏阳看了看,笑着说:“不像不正经的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