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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行 第52章

南舟行 顾长安 4130 2021-07-22 07:51

  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

  “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

  “我有备用的。”

  “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

  “我自己来。”

  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

  “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

  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

  “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

  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侧过脸假装去看竹子,快速擦掉了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这竹子能挖出冬笋来吗?”

  裴仲桁的眉头动一下,“不知道。”

  “可惜了。要是能挖出冬笋就好了,冬笋炒腊肉可好吃了。”她转过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明亮的笑容。

  有下头人过来说是前面都准备好,请二爷过去主持开席仪式。两人也不再耽搁,一同去了前院。

  她肩上还有刚才落的雪,裴仲桁很想去给她掸掉,但忍住了。

  宴客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好几个厢房席开三十几桌,每个铺子的掌柜同他的伙计坐在一处。院门有领路的小厮,裴仲桁送了南舟过去。房间里人多,进去就感到热气扑面。南舟解开斗篷,他顺手接了。协助女士脱下大衣,不过是个有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该做的事情,她也并不诧异,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随着小厮落了座。

  她的斗篷在他手里,肩上的那些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需他拍打就消失于无形。他将她的斗篷在衣帽架子上挂好,余光看见她正在同邻座的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这样满是男人的场合,她比他想象中更自如。

  因为南舟的秘书过年回了乡下不在震州,所以今日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早知如此,所以也没觉得不自在。

  裴仲桁走出去同几个大掌柜碰了头,然后到了院子中央。大掌柜代东家同众人说了些勉励的话,有下人端了托盘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再由掌柜一一分派下去。

  裴益一身酱红色长袍马褂,马褂上绣着飞鹤团花,头拢得油亮,简直像个新郎官。顺子捧着个托盘跟在裴益身后,径直到了南舟身旁。

  裴益一脸喜气洋洋,“九姑娘稀客,姑娘这份儿红包是四爷我亲自发。”说着从托盘里捡了两个红包,一看就比旁的厚重。“一个红包是给九姑娘的,一个是给十一姑娘的,姑娘们过年吉祥。回头买点儿好吃的,做两身新衣裳。”

  南舟觉得这人碍眼的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要面子。打算红包先收下,等到无人的时候再把南漪那份还给他,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南舟起身接了,“谢四爷赏。”

  裴益先前在裴仲桁那里做过保证,说是今天不管南舟怎样让他吃瘪,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同她闹。所以见她一改常态如此客气,裴益笑成了一朵花,“九姑娘客气。”然后转而对同屋的人道:“这是咱们九姑娘,通平号的新经理,往后各位多照看照看。”众人都向南舟拱手招呼。裴益也不做多停,又转去别的厢房。

  裴仲桁站在中庭同人说话,却一直留心着那边,生怕裴益同南舟再起了冲突。好在是相安无事,便放下了心,同几个大掌柜到各个酒桌上走一遍。

  这边谢应乔帮着南舟一起发完了红包,众人都客套相谢。这间房摆了五桌,有茶园的,有布庄的,还有裴益手下头的。众人开始碍着有女人在场,还藏着掖着压着声音。等喝多了几杯后,男人们就完全放开了,荤话不断。

  南舟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虽然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品得出来不是好话。开始尚能忍着,到后来也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裴仲桁过来同伙计们喝完后就离开。

  有伙计过来敬酒,南舟都以茶代酒了。虽说也有瞧不上她的,但知道她是个正经姑娘家,不是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叫宋达城的副经理,是先前经理的左膀右臂。南舟查账本发现他经手的账目多有对不上的地方,便叫他解释清楚。可入了铺子这些时日,这人就是一日拖一日,不肯照做。他仗着自己是老臣子,手里又拿了一点小小的股份,带出过不少满师的学徒,在商号里很有些地位。当初南大少爷的那笔糊涂账,他也可谓“厥功至伟”。先前的经理是个甩手掌柜,谢应乔又是个软柿子,宋达城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但新官上任,简直不让人活。

  宋达城借着酒意,抱着了一坛酒到南舟面前,“我宋达城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头一回见女人持掌铺子。宋某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姑娘,特敬九姑娘一杯!”说着找来两个大碗,倒满了,自己端了一碗。

  南舟捧了茶回敬,宋达城却从她手里夺了杯子,扔到了一边。然后把另一只碗推到南舟面前,“宋某从前就在南大少爷底下办事,现在又在九姑娘下头讨生活,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哪!宋某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碗倒扣下来一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

  谢应乔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九姑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粗人一样胡吃海喝的?我看还是喝茶,以茶代酒,清雅。”

  宋达城借了酒意一把推开他,他早看这个“狗腿子”不顺眼了。“乔兄,你又不是九姑娘什么人,怎么做得了她的主?”

  谢应乔还想再劝,被几个伙计拉住了猛灌了一杯酒。

  “九顾娘既然做了咱们的大掌柜,就是咱们的领路人。九姑娘交代什么,我们定然一呼百应。但区区这一碗酒,九姑娘都不喝的话,也太看不起咱们了!”他这样一说,几个他的心腹便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九姑娘,往年经理、先前的掌柜,这一日哪有不同伙计喝酒的?你是个姑娘家,也不要你同我们每个人都干一杯。宋某不才,今天就代表大家了,你干了这一碗就算数!”

  南舟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存心刁难。但她此时不宜与他冲突,但也不想被他吓倒。

  南舟站起身端了碗,扫了一圈众人,“我们靠船吃饭的人,都晓得船帆的重要性。帆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太紧没有调整的余地,太松就借不了风力。帆不对,整条船说沉就沉,所以帆要张得‘张弛有度’。

  我一届女流,不是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事有度,我拿了裴二爷的银子,就得替他管着铺子。这条船可以行得慢,但必须行得稳。

  各位都知道船蛆的可怕之处,木头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但里头早就空了。一点外力冲撞,这船就完了。我既然做了通平号的掌舵人,定然不会叫船蛆蛀了这条船。

  各位都是前辈,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我南舟若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也请各位不吝赐教。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当同舟共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都要按规章办事,协力齐心。铺子营业额上来了,你们的分红自然不少。小女子就在这里敬各位一碗酒。”说完南舟捧着碗喝起来。

  酒入喉咙辛辣无比,但她还是忍着一口一口喝下去。可刚喝了一半,碗却被人拿开了。裴仲桁不知何时进了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酒辣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意外地望着他。裴仲桁也没看她,神色淡淡地看向众人,“九姑娘是我请进通平号的,这碗酒我与她同敬给各位。”然后扬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也倒了碗过来,滴酒不剩。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没人敢叫好。万林担忧地看了裴仲桁一眼,他几年前喝到胃出血,几乎是不再碰酒。今天竟然为了这女人破了戒。

  裴仲桁喝完酒也不再言语,照常是大掌柜出面同众人寒暄,不过几句冠冕的场面话,人便又去了下间房。

  南舟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半碗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不舒服,更吃不下什么。不大工夫,有个衣着鲜亮的圆脸胖丫头走进来。有几个老人认得,忙起身拱手道:“大春姑娘。”

  大春同几人笑笑,招呼了两句,走到南舟身旁低声道:“往年请财神都要闹到午夜后头,九姑娘要是乏了想回去,车已给您经备好了。”

  南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胖,但长得很是秀美。可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虽然不是十分狰狞,但也是把这张脸毁了。南舟意外极了,她以为裴益那个色胚房里的丫头一定也都是十分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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