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州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开春没多久就到了春汛。雨断断续续下了月余,没见过几回大太阳,报纸上早有人预测今年很可能会遇上大灾。但震州地势北高南低起伏不平,民众早习惯了内涝。不过涝上几日,雨一停水没几天也就退了。所以地势高处的人不在乎,地势低处的人也习以为常。
先前刮了回台风,震州不少房屋都坍塌了,好在南舟这里的校舍还算坚固,只是房顶受损,有几处漏了雨。才晴了两日,房顶还没来得及修补,又开始下雨了。
这阵雨下得更大,哗啦啦声响也大,屋里渗进来的水也越来越多。课是上不成了,南舟带着孩子们拿盆子接雨水。沈丹妮下车不过片刻,人就淋个半湿,小跑着冲到屋檐下,正碰上往外倒水的南舟。
南舟诧异道:“沈小姐,你怎么来了?昨天已经打电话到府上,告诉你今天不要来了。房顶破了,漏了雨上不成课了。”
沈丹妮“呀”了一声,“我昨天去朋友家里做客,雨太大就没回家。早上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大概下人忘了告诉我。”
南舟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害你白跑一趟,真是对不起。”她猜得到“朋友家”是谁家。昨天江夫人做寿,南漪早早派人来过,南舟只派人送了礼,人没去。
沈丹妮往常是坐车过来,到下课的时候沈家的车再接她回去的。南舟看她湿了衣服,很过意不去,“我看这雨还有得下,沈小姐还是先回家吧。可我这边电话线昨天就被吹断了,我出去给你叫辆洋车。”
沈丹妮本想说不用麻烦,但南舟已经撑伞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南舟才回来,身上几乎湿透了。她甩了甩伞上的水珠,神色有些凝重,“路上已经拦不到洋车了。”
沈丹妮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的,我就在这里呆着吧,下午家里的车就会来接我。”
男孩子们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水,女孩子们则在不漏雨的房间里坐在一起刺绣。沈丹妮总能找到事情做,拿了本书坐在女孩子身边给她们读故事,时间倒是不难打发。
到了下午,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开始漫进屋里了,而沈家的车已经错过了时间还没有到。南舟不禁担心起来,叫阿胜出去看看情况。阿胜才出去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路口已经被淹了,到了半人高,汽车根本进不来!”而十姨太也蹚着水跑过来,说后院的房子里都进水了。
南舟抬头看了看天,瓢泼大雨,一点收势都没有。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叫十姨太通知三姨太,把细软收拾好,所有人都到对面的二楼去。
晚饭也没办法准备,只有一些馒头和饼干,一群人只能随便打发了一顿。入了夜,水突然涨了半层楼高,电早停了。学校里留下的这六七个都是住读的孩子,有的没家可回,有的家离得远。年纪都不大,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瑟缩在一起,脸上有了惶恐的神色。
十姨太胆子小,站到墙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地念个不停。三姨太则是抱怨刚才走的时候,箱子里的几件才做的旗袍忘了带,絮絮叨叨的声音比外头的雨声还烦人。南老爷还算镇定,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丹妮心里又急又怕,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一处,给他们讲汤姆索亚的故事——是给孩子们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到了后来,大家都感到疲倦了,渐渐安静了下来。可外头的声音却清晰了起来,落雨声夹杂着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却更显得惊险。众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靠着睡着了,但南舟却没有睡意,一直留心着外头。她猜到这样恶劣的天气,沈家人不可能不来接沈丹妮。要说这个房间里她最担心谁,那就是沈丹妮。
到了下半夜,南舟果然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喊“沈小姐,沈小姐,你在不在?”
南舟立刻起身提着马灯冲到阳台上,一条小船停在了院门外。她冲下头问:“是来接沈小姐的吗?”
沈丹妮睡得也不沉,听到动静也醒了。她跑出去借着灯光看,认出了是沈家的卫队长。她
欣喜道:“是伯父找人来接我了!”她遥遥回应,“刘队长,我在这里!”
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真怕沈丹妮在自己这里出什么意外。
船进不了院子,外头的人想尽了办法弄了半天终于把院门弄开,这才划着船进来。
“沈小姐,快点上船吧,家里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南城都被淹了!”刘队长道。
沈丹妮归心似箭,但回身看见有几个孩子也醒了,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她咬着唇摇头,“刘队长,麻烦你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出去。”
刘队长和同来的侍从官对视了一眼,为难道:“沈小姐,这船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
“那你们多接几趟不就行了?”
两人面有难色。南舟忙解围道:“沈小姐你先回家去吧,我们目前还是安全的,吃的喝的也都有。”
但沈丹妮倔强起来,不肯走。刘队长打着商量道:“那我们先把小姐安全送回家,再来接他们,行吗?”
沈丹妮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接走了自己,很可能就根本不会回来了。于是道:“不,你们先把他们送出去,最后来接我!”
僵持不下,刘队长只得让步。船不大,南舟估算了一下顶多能坐五个大人。就这样在沈丹妮的坚持下,一趟又一趟,最后所有人都被送出去了,只剩下了沈丹妮和南舟。
人都走了,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马灯里一点微弱的光。
“沈小姐,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南舟打从心底里感激她。
沈丹妮摇摇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九姑娘不要和我这样客气。”
两人年纪相仿,但沈丹妮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中长大,心性更天真一些。今晚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情了,她想,下次一定要讲给江誉白听。
一想到江誉白,她便有些羞涩。虽然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他对她也只是客气周到,但她是那么喜欢他。堂嫂已经打听过了,他同原先的女朋友分了手,现在是单身的。她为那么多人占卜过,却从来没敢给自己占卜,怕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心事满得藏不住,总想有人分享。堂哥堂嫂们却总是打趣她,她反而不愿意多说。
沈丹妮在震州的朋友并不多,南舟可以算一个。因为知道南舟的妹妹是江家大少的小夫人,便对南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两个人对坐着闲话打发等船的时间,聊着聊着,自然聊到了男孩子身上。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这样“同生共死”的朋友,是可以分享很多秘密的。
沈丹妮说,南舟则是静静地听。等沈丹妮婉婉转转地说完心事,南舟抬眸,见她双颊在这不甚明亮的灯光里也可见浓郁的红晕,心头发涩,却也微微地笑了笑,然后问:“你喜欢他吗?”
“我爱他。虽然他现在还不爱我。”沈丹妮说。
那么笃定,那么果决。没有偏执,却又那么一往直前,那么自信。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全世界一样——不像她。南舟转头去看外面的雨,心慢慢地沉下去。这样心思纯净,心无旁骛的女孩子,才能给江誉白完完全全的爱,她比她更适合他。真好。
时间过了太久,船还是没有来,沈丹妮倚在墙边睡着了。南舟怎么都睡不着,胸口发闷,好像是在同这城市一起被淹没。
忽然手电的光照了进来,南舟晃过神,猜到是沈家的船来了。她推醒沈丹妮,两人到了阳台栏杆那里一看,是一条船,但是是一条更小的船。船上的人一手拿着马灯,一手拿着手电。借着灯光,南舟看到了江誉白的脸,她心生欣喜,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放平了唇角。
沈丹妮冲着他招手,“四少,四少,我们在这里!”而南舟侧在她身后,心头一片惘然。
船到了阳台下头,江誉白道:“刘队长的船才下水就撞裂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条。”说话间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沈丹妮从栏杆那里跳进船里。小船晃了一晃,又稳住了。
这船太小,一个划船的船夫,一个江誉白,再加上一个沈丹妮,不可能再上第四个人了。
江誉白看着南舟,“南小姐,我上去,你和沈小姐先走。”
“四少……”沈丹妮舍不得把他留在这里,但话刚出口,又觉得把南舟一个人留下很过分。
南舟退了两步,避开了江誉白伸过来的手,微微笑了笑,“沈小姐,你赶紧回家吧,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再耽误下来我就太过意不去了。四少还是先送沈小姐回去吧,她家里怕是要担心坏了。回来你们再来接我也是一样的。”
沈丹妮一到了船上,江誉白就拿了雨衣给她穿上,可毕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了,白天又淋了雨,这时候打起喷嚏来。
南舟又催道:“你们快点走吧!沈小姐白天淋了雨还没换过衣服。”她的衣服也湿哒哒地粘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