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书桌上的东西吸引住,走了过去。十二块乌木制成的正方形板,从最大的十二指到最小的一指,叠放在一起――是牵星板。他说过要送给她的。书桌的抽屉半开着,她余光扫见,然后慢慢拉开了抽屉。满抽屉英镑折的小东西。
裴仲桁正对着博古架喃喃自语,“这条最大,送给蛮蛮。这条好看,也送给蛮蛮……”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她。
南舟再也忍不住,猛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背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无法抑制。
裴仲桁两只手里都拿了船,默默地站着。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哭得不能自已。过了好一会儿,裴仲桁才转过身,清澈黑亮的眸子对上她的双眼,慢慢凑近。她一个恍惚,仿佛那个沉静清华的裴二爷又站在了眼前。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随着他的靠近,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唇从眉梢眼角开始,一点一点吻去她的眼泪。但她的泪却越涌越多。他极有耐心地吻着,她闭着眼睛,任由他亲吻。最后,泪停住了。可他的唇只是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唇,便离开了。
她的双唇落口,缓缓睁开眼。他舔了舔唇,咂摸了一下滋味,“蛮蛮不要哭了,眼泪不好喝。”说完痴痴地笑起来。南舟只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了。
折腾到了很晚裴仲桁才肯去吃饭。吃饭也不老实,端着碗对着南舟傻笑。南舟吃不下,索性放下了碗,把他的碗拿过来,一口一口喂给他吃。裴仲桁吃得津津有味,喂多少吃多少。泉叔看得心酸,“我们二爷,好阵子没好好吃饭了。”
天太晚了,南舟哄着他去睡觉。他躺在床上,手却不肯松开,一直拽着她的手。
“不闹了,乖乖睡觉。”
“蛮蛮和我一起睡。”
“不”字刚出口,她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蛮蛮不能和你睡。”
他疑惑地看着她,嘟起嘴,“为什么?”
“我明天要开船呀,睡着了就没人开船了。”
裴仲桁兴奋地从床上坐起身起来,“蛮蛮好厉害,会开船,我要看蛮蛮开船!”
“我明天早上八点开船,你乖乖睡觉,早睡早起去看蛮蛮,好不好?”
裴仲桁忙点头,然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她时快乐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这样睁睁闭闭,过了好半天终于睡着了。
他的手早就松开了,可南舟还是把手放在他手里。她握着他的手,“裴仲桁,明天我就走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她帮他把被子掖好,又看了他一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泉叔候在游廊里,见她出来了,站起身。“九姑娘要回吧?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叫汽车夫送您回去。”
南舟谢过他。从前没留心过,如今细想起来,裴仲桁同泉叔一样,做事总是那样周全体贴。她心头一番离愁别绪,“泉叔,明天我就走了,二爷这里您多费心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外头人都把几位爷传的凶神恶煞,咱们自己人还不知道吗?都是有情有义的主,对下头人也宽宏。东家遭了难,只有更尽心伺候的。”
南舟歉意地笑了笑。
泉叔又问:“姑娘这是去哪里?”
“去宜城。大约会安全些。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您老在震州,要多加小心。”
泉叔应了声是。
南舟到了家,辗转反侧了一夜,快天亮才草草睡了一小会儿。行李早上了船,这会儿只等人上船了。虽然没什么感情,南舟临走前还是向三姨太磕了个头,同她拜别。三姨太不以为然地垂头看新涂的指甲油,不耐烦道:“走吧走吧,我可算是清净了!还有那个十一,多跟她念叨念叨。不就是死了男人吗?她上有娘老子,下有奶娃子,还轮不到她去寻死!”
这话不中听,但道理没错。南舟习惯了她尖酸刻薄,也不以为意。
一行人早早到了码头,码头仍旧是等满了上船的人。南舟领着六七个半大的孩子,十姨太紧紧抱着江岚,阿胜同船上的船工抬着南漪,一行人艰难地分开人群上了船。这边安顿好了众人,那边开始检票了。
南舟习惯性的又去船上要紧之处查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汽笛长鸣,锚起船动。她上了甲板,船上载满了离乡的人,不少人趴在船舷栏杆上冲岸上的人挥手。空气里浓稠的浩荡离愁,同这腥气的海风一起纠缠不休,让人喘不过气。
南舟也走到栏杆边看向码头,不知道要看什么,但却那么认真地在寻找。忽然心中如电过,那一抹身影闯进了她的眼里,汹涌的人潮里,再也看不见别人。
裴仲桁一身雪白的西装,手里捧了一大捧白玫瑰,在一众乌沉沉的人群里分外扎眼。
“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这瞬间,她仿佛顿开天眼,窥见了自己的心,也从未这般地将他看得那么清晰过。他的一颦一笑,是雾里春山,欲说还休的内敛缠绵;是细雨明湖,百转千回动静有姿――他在她眼中原是这样的。
船离岸越来越远,南舟往船尾跑去,看到他把花举到头顶,试图穿过人群离船更近些。但人那么多,几乎要将他淹没。南舟拢起手,大声喊:“回去吧,裴仲桁,回家去吧!”
但裴仲桁跟本听不见一样,或许太远了,他本就是听不见。他还是憨憨的傻笑,唯有要接近她的那份执着的心,如信念般刻在脸上。南舟看见他被人挤倒了,人同花一起消失在人海里。她的心忽然坠了下去,一直坠到深渊里。
阿胜正寻着找过来,兴奋道:“十一姑娘……”但南舟看到他,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脸上闪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阿胜,南漪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去找你们!”
阿胜听得稀里糊涂,但南舟脸上竟然浮起了一点笑意,松开手退后了两步,一转身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阿胜吓得大叫一声,探身往海里看。好在南舟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海面,然后奋力往码头游去。
裴仲桁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南舟跳下船,他手里的花被人踩的惨不忍睹,但仍旧高高举起来。他终于穿过了人群,也踩着防波堤的岩石往海里去。南舟换气的时候看他也下了海,吓得只能更快地往前游。这个人根本不会游泳,为什么要到海里去!
裴仲桁举着花,趟着往海里走,边走边摇动手里的花。那些花走一路掉一路花瓣,铺满了一片海。海水到了他的胸前,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往里走,喊着:“蛮蛮,我来看你开船!”
南舟用尽了全力,终于游到了他身边,扶着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被他气死了,“你这个傻子!不会游泳你到水里来干什么!”
他手里只剩下最后一枝花了,完全无视她的责骂,定定地看着她嘿嘿地笑。然后把那枝花递到她面前,“给你。”
他们站在晨光里,周身飘满了雪白的花瓣。海水一荡一荡的,冲击着她的胸腔。恍然间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剪下了一枝玫瑰,就这样递到她的面前。南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但心里发疼,咬着唇拼命忍着心底激荡的情绪。
裴仲桁看她还不接花,索性折断了,往她鬓边一插,然后去抹她脸上的水。她的唇咬得发白,他摸了摸她的嘴唇,“蛮蛮不咬嘴,会疼。”然后忽然俯下身,把自己的嘴贴到她唇上,“咬我的。”
唇齿相依,声音也变得有些暧昧。温热的气息惹得她脸颊发烫,呼吸也重了起来。可他的表情那么纯澈,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南舟耳根也红了,一捂脸,“谁要咬你!”然后垂下头去。但他唇角的那一丝绵绵笑意又让她警觉了起来,疑惑地抬眼盯着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但他回答她的只是傻乎乎的笑。南舟叹了口气,刚才他亲她的那一下,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正常了。
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她还是生气,生气他从前做什么事都不说,生气他现在这样跳进水里,“傻子、傻子!”她气道。
裴仲桁也跟着说,“傻子、傻子。”
南舟想大概自己真是个大傻子,才会从船上跳下来陪这个傻子。
两个傻子手拉着手爬上了岸,风一吹都有点瑟瑟发抖。叫了车回了南家,三姨太见她去而复返,诧异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带了个……裴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