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清了清嗓子,“二爷……”
“汤川人现在在船上,这两天别这么叫。”裴仲桁音量很低,隔着一条毛巾,声音变得很软。
南舟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疑惑地问:“那怎么叫?”
裴仲桁心虚地把她脑袋又转过去,掩下自己略生硬的语气,尽量显得自然,“你看着办吧。”
南舟咬了口苹果,慢慢嚼着,似乎真在想。叫“仲桁”?怪怪的,像是贤德淑良的妻在唤丈夫;叫“二哥”,她脑子就闪现出自家那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人后的亲二哥。
“那叫小裴哥哥?”商量的语气。
她感到身后的人手顿了一下,大概是不喜欢这样叫。也是,听起来像是邻家心眼极多的小丫头,在哄骗隔壁家的傻二哥手里的麦芽糖的那种声气。可他身上总有种禁制的味道,怕是不会受骗,还会顺便把丫头手里的糖全骗走。
“那还是叫二哥吧,同四爷一样。”她语速很快,二哥两个字总叫不出口。
裴仲桁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喜欢她叫小裴哥哥,听得他心头一软。他知道都是假的,又是一出戏,做戏给人看的。她给他的欢愉都是空妄的虚像,给他的心痛是实打实的。但就像个小孩子,明知道是大人在哄骗自己,可还是开心,忍不住信以为真。
南舟等不到他回答,偏了偏头。裴仲桁又把她的头扶正,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神色。声音清清淡淡的,“随便吧。”
“二,哥……?”两个字分开来在舌尖上弹弹,南舟忍不住笑,嘴里没咽下去的苹果差点喷出去。
“好笑?”
南舟忙摇头,怕开罪他。声音很低,有点撒娇的意思。“不习惯。”
“好好练练,习惯了就好――汤川说他要在南岳下船。”
南舟咕哝,“这人真讨厌。”
裴仲桁先前对汤川这人无感,现在却又觉出他的好来。便不接她的话。
毛巾换成了梳子,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在他手里。从上梳到下,碰上打结的地方他也不死拽,而是轻轻地一点一点解开,再梳顺。
南舟有一头好头发,又黑又粗又亮,却不像南漪的头发那样软顺。她天生有点自然卷,所以一没照顾好就会打结。小时候花姨娘也给她梳过头的,从前都忘了,现在忽然又想起来。也是这样,梳得很慢,仿佛有用不完的时间在头发上消磨。她小时候等不及,要出去玩,总是要催花姨娘,“花姨娘,您快点儿!”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今她的头发又在他的手里,也是这样慢、这样细心。只是南舟不敢催了,也许是不想催了。她屈膝抱着膝盖,任由他梳着头发。
“那个人,你弄哪儿去了?”
她的头发直到腰,手穿插在其中,滑腻腻的――如同手在她胸前游走。裴仲桁敛了敛心神,庆幸她背对着自己。“汤川上船的时候,我叫万林带着他从后面下船游上岸了。”
南舟心里巨石落地,真是谢天谢地。
他接着又道:“床单上有血,地板上也有。我想收拾好,没来得及。怕他们进来看到,只好这样了。”
南舟扭过脸,不无担心,“他伤那么重,这种天泡水还活得成?”
裴仲桁脸上没什么情绪,“人各有造化。”
“那他……”
“已经在汉浦了。”
南舟眉开眼笑起来,“真的?太好了!”
裴仲桁冷哼了一声,“好?哪里好了?”
头发在他手下编成了条辫子,南舟反手一摸,顺滑整齐。她翘着唇角讨好地笑道:“头发编得好,二爷好本事!”
裴仲桁伸手在她额上点了点,“先别笑,他给你留了个东西,叫你给他保存好。我瞧着不是好事。”
裴仲桁起身又去门边,拉开门看了看外头,然后拿椅子抵死门,这才探身从她枕头里掏了个黑色的东西。南舟一看,“是胶卷?”
“汤川说大使馆里丢了机密文件,应该就是这个。”
这东西烫手,南舟拿着它一时不知道该藏到哪里,哪里都不妥当。裴仲桁看她满屋乱转找地方,叹了口气,“还是缝到里衣里,贴身放着吧。”
南舟站住了,窘迫了起来,“我不会缝……”
裴仲桁尽量维持着脸上的漠然,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你去找针线来。”
南舟从行李里翻出了件吊带裙来,递给他。浅浅的樱粉,也是娇滴滴的颜色。好奇心胜过赧意,她盘腿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
裴仲桁半垂着头,细长白净的手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针脚密密匝匝,东西缝得坚固。南舟看得有点呆。见过男人写字作画时的倜傥风流,见过男人拉弓射箭跃马扬鞭的潇洒落拓,但头一回见男人做女红。她自己都不耐烦做的针线活,他却做得这样不急不躁,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要是个男人,怕要动了娶人回家做太太的念头了。
裴仲桁缝好了东西,拿给她,假装不知道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学会了?”
南舟摇头,“学不会。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他唇角牵了一下,散漫地笑了笑,“弟妹的衣服破了,总要有人来补。”明明没说更多的话,可南舟却品出这背后许多许多的辛酸来。
她脸上的笑渐渐凝了,鼻子酸酸的。好像心里的城有一处坍塌了,把她埋住了,喘不过气。南舟忽然直起身,兜头抱住了他。像天真无辜的牧羊女抱住了荒原中一只迷途的小羊,爱怜的,母性的那种拥抱。
他的头贴在她胸前,这姿势太别扭。他的唇下就是女孩子的私密的地方,她却毫不介怀地揽他入怀。人坠入云海,绵软柔腻,她身上这样好闻的味道,像花香又带着点奶香。他的脸倏的红了起来,连耳朵根都在发烫。身体可耻的有了反应,但他必须做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明明这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拥抱,却也沉沦其中。不敢乱动,连呼吸都很克制,生怕亵渎了这神圣的时间。一时屋子里静地有点不自然。
南舟把他抱得很紧,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她让他没了母亲。她也没有母亲,可她还是南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他什么都没有,他那么苦,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裴仲桁感到她有些颤抖,仰起脸看到她咬着唇在哭,无声无息的。他心头又潮又软,半是玩笑半是认得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是衣服破了没人补吗?那往后我帮你补。”
南舟闻言破涕而笑,也忽然觉得这样抱着他很失态。松开了他,跌坐下来。裴仲桁伸手抹掉了她脸上眼泪,手指间潮湿,心头一片烟雨蒙蒙。她在为他哭。他不想她为他哭,想要她为他笑。
第二日早晨,南舟在餐厅果然看见了汤川。他没穿军服,而是换上了件石青色长衫,寸头显得人利落,一双眼睛格外精明。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南舟客气地颔首,然后径直走到后厨。过了一会儿裴仲桁也进来了,汤川同他打了招呼,裴仲桁便也没推辞,到他对面坐下。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吃点什么,裴仲桁同他道,“还是老样子。”
汤川已经吃完了早饭,拿餐巾擦了擦嘴角,笑道:“原来南小姐就是裴君的小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