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皇后真没什么不满足的。
而被皇后称之为心思深沉的稷康伯正在家里发脾气呢,原因是他原本想着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就在家休养一段时间,连着三年忙的脚不沾地,除夕夜都是在各地巡防路上度过的,他就算是头驴,也该歇口气了吧?
谁成想今儿早朝上皇帝金口玉言,就将他塞进了内阁,而平日里最爱跳脚跟锦绣对着干的朝臣们,却在最初的讶异后诡异的沉默了。
二十八岁的内阁学士,即便是排在最末位的那个,在本朝也是头一例,从下朝开始就有同僚不断跟他道喜,应付了一圈儿口干舌燥,一整天几乎全耗在这上头了,结果回到家情况更夸张,各家前来恭贺送礼的人,堵得伯府前压根儿就进不了人。
锦绣是仗着一身功夫没处施展,直接翻墙进来的。
进来一瞧,全家人都乐呵呵的,元老爷心情很好的带着孙女珍珍,指挥下人们登记造册,往库房搬东西,嘴上还不消停的对孙女道:“爷爷做主,回头珍珍你看上什么直接问寿管家拿,随便拿!”
珍珍抱着一个硕大的水蜜桃吸汁儿,闻言不甚感兴趣的摇头,完了还不放心的叮嘱元老爷:“寿爷爷近几日身体不好,咱们没事不要打扰他,叫他好好养身子。”
元老爷笑眯眯的拿帕子给孙女擦了顺着嘴角流下的汁水,抬头见儿子从天而降,没好气道:“大喜的日子,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呢?我孙女还知道要哄爷爷开心呢,一天天的连个孩子都不如。”
锦绣直接瘫倒在元老爷身边的椅子上,顺手把窝在椅子里的闺女拎起来塞进自己怀里,没忍住捏了一把孩子的小脸儿,才唉声叹气道:“升官发财自然好,这没甚可矫情的。
但您瞧瞧您儿子我,这三年来只有我二叔下葬之时,陛下准了三日假期,当时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去,送二叔下葬后又匆匆折返,认真说起来,比平日当差更累,三年了,整整三年,我是一口气都没歇,我容易嘛我?”
自然是不容易的,这些全家人都看在眼里,元老爷尽管心疼,依然要说:“趁着年轻多打拼,老了才有舒服日子过,就跟你爹我一样,瞧瞧我现如今过得多快活!”
既然说起锦绣二叔,元老爷少不得嘀咕两句:“你二叔比爹还小五岁呢,就这么走前头了,哪一日轮到爹了也说不定呢。”
锦绣不爱听这些,皱眉转移话题:“前几年不是给几个堂兄谋了职位嘛,昨日玉绣妹妹特意来信,说启称堂兄和启夜堂兄因为早年恩怨,最近内斗的厉害,恐怕牵涉到了不好的事情当中。
倒是启光堂兄,小时候最是混账不过的一个人,没少和我在学堂打架,这些年长进不少,和阿文哥的关系一直保持的不错,有什么事都愿意和阿文哥说,最近给阿文哥写信,说是他会盯着那两人,不叫闹出乱子来。”
元老爷十分唏嘘,他这辈儿就兄弟二人,关系从早年间就疏远了,二弟是个心里高傲的,自家打从宝儿高中状元后,两家的往来就更淡了。直到前几年身子不好后,缠绵病榻几年,也终究是熬不住走了。
临终前给他来信,说是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早些年是他对不住大哥,这些年也没脸多说什么。家里几个不成器的孩子没了他压着,怕闹出乱子,希望大哥能在关键时刻拉孩子们一把,恩啊怨啊说多了没意思,就当是弟弟欠大哥的,有什么他死后见了爹娘会分说清楚。
因此锦绣对那边的关注就多了几分。
“玉绣妹妹是个好的,她那夫婿虽然提不起来,但胜在听话,也没白白浪费咱们这些年的栽培,有玉绣妹妹盯着,您且安心。”
元老爷安心着呢,廊下清风徐来,外头日头正好,想起那些个不争气的闺女们,和离的和离,相夫教子的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带着一帮子人做生意的做生意,一个个过得越发挺直腰杆儿像个人了。
早年间还能瞧见闺女们写信诉苦告状,说是女婿待她们不好,婆家待她们不慈云云,希望爹爹能出面调停,他也尽可能护着闺女,不叫孩子们受委屈,三天两头往亲家家里跑,没少费心思。
打从锦绣中状元开始,这些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近几年,那些个亲家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个逢年过节即便远隔千里,也让人按时送上节礼,三五不时打发家中晚辈上门拜访请安。
请个屁的安,自家在京城,亲家在岭南,还请安,这不是要人老命吗?他们不请,他就安了。
总的来说,儿女们的日子偶有不顺心,但都是朝前看的,一日好似一日,这就叫元老爷知足了,还是那句话,当年他元大富求神拜佛生下一个不哭不闹不说话的孩子时,谁能想到元家会有今日呢?
至今城关镇还流传着“贵人语迟”的说法,说的正是稷康伯元锦绣大人的故事,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随便街上拉住一个一问,人家就能巴拉巴拉给你说上个三天三夜。城关镇少有人没受过元家的恩惠,也少有人没见过当年稷康伯带着大黄狗在街上耍威风的样子。
毕竟那只打遍全镇无敌手的狗,和那个谁家房顶都敢爬的孩子,当年没少荼毒整条街的居民,若不是看在元老爷的面子上,那一人一狗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人套麻袋打死了。
人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前一刻还高高兴兴的老爷子,被外头日头一晃眼,突然没来由的难过起来:“你子明师父前几日来信,说是要回德宁府一趟,他阿姐子玉先生的身子不好了,大概就这些时日了。”
楚子明是当年给锦绣启蒙的先生,是宁亲王老爷子的亲传弟子,是元老爷的知己好友,也是个真正的侠客,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暗地里也为师兄姜良柏做些不为人知的事,很少在一个地方真的停留下来过。唯一的一次妥协,就是为了他和离归家的阿姐楚子玉先生。
锦绣一愣,随即道:“那我写信叫出绣姐姐回来吧,至少送先生一程,这些年先生也没再嫁,身边没有十分亲近的晚辈,却是把阿姐当成自己孩子疼的。”
不说多年的师生情谊,就对方每年用在出绣身上的那些心意,谁都不能说人家一个不好。
元老爷点头:“爹已经让人给出绣去信了,不过楚舟那孩子有心,早两年跟我提过,说是楚先生无儿无女,和娘家的关系又不亲近,怕是身后连个摔盆上坟的人都没有,叫出绣见了难受,所以他想让云安送楚先生一程。
算起来云安翻过年就六岁了,想来出绣这次出行会叫云安随行,你提前打发几个人去那边儿等着,免得出绣和孩子身体吃不消得不到及时照料。”
锦绣转眼一想,沉思片刻,跟元老爷商议:“以前是我疏忽了,今儿猛然这么一听,才觉得这些事应该早就提上议程。像楚先生这样的,死后进不了祖坟,唯一亲近的兄弟子明师父,是个漂泊不定的性子,身后无人祭祀,对先生来说怕是成了最放不下的一桩心事。”
元老爷静静听着。
锦绣摸摸闺女好奇的大眼睛,随即道:“咱们家这些年收了很多无父无母的孩子做伙计,是些连根在哪里都不清楚的可怜人,将来也不知如何。
不若我让人选一座山,有那个意向的将来就葬在山上,旁边盖个小道观,一年四季有人守着香火,山下再建个小学堂,免费教周围孩子读几篇文章,识几个字,算是为大家积阴德吧,您觉得如何?”
元老爷连连点头,扶着椅子站起身,像是突然找着了可以为之奋斗的事业一样充满了干劲儿,再也没了之前的悲伤情绪,临走前没忍住夸了锦绣一句:“也是爹疏忽了,以前没想这么多,前几日寿管家还说将来去了要葬在爹不远处陪着爹。
愣是没多想一步,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
目送老爷子离开,锦绣看看怀里将一个饱满的大水蜜桃吸的软趴趴的闺女,好笑道:“才二月天,你爷爷惯你简直没边儿了。”
珍珍在她爹怀里眨着和锦绣如出一辙的眼睛摇头道:“爷爷说让我尽管吃,他管我一辈子!”
锦绣温声道:“那你就答应了?”
“没有,我还留了三颗更大的,给爹娘和哥哥。”说着颇为遗憾的咂咂嘴,“小光哥哥和小玉姐姐没有了,下次再给他们留。”
成吧,闺女怎么高兴怎么来,小时候儿子总说长公主是个傻白甜吃货,嘴上嫌弃的不行,还不是钱袋子敞开了叫对方拿自己零花钱买吃食?现在瞧着,自家这闺女才是真正的傻白甜,半点儿心眼都没长,把黎黎个当哥哥的着急的不行,平日里都不敢让妹妹独自出门,生怕她被人用一串儿糖葫芦给骗走,也是操碎了心。
闺女放在肩上扛着往书房走,小丫头不老实的用两只肉爪子拉着当爹的耳朵拧,嘴里一会儿发出“加速”“停下”“转弯,快转弯儿”的声音,手下也不闲着,差点儿把她爹的耳朵给拧掉,当爹的痛并快乐,温声哄着:“闺女你轻点儿,爹这耳朵你娘没拧掉,你爷爷奶奶没拧掉,被你拧掉就成了笑话啦!”
可惜他闺女真的很傻白甜,压根儿顾不上他在讲什么,自顾玩儿的开心。
来往的下人们见怪不怪,埋头假装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免得回头外面传出类似于“稷康伯被闺女骑到头上了”之类的谣言,他们辟谣的时候眼神闪躲露出心虚之态,叫老爷知道了不高兴。嗯,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锦绣可不知道下人们为他的形象操碎了心,闺女放书桌上塞了一把扇子让扔着玩儿,铺开纸笔沉思片刻,给远在德宁府的楚子玉楚先生书信一封,信里先说了选山建庙的事儿,又说了元家感念先生恩德,若先生不介意,百年后就住在山庙里,自有元家族人守墓焚香,不叫先生叫人欺负了去。
写完就叫人快马加鞭送去德宁府,希望一切都来得及。这封信只能由他亲自写,楚先生才会没有后顾之忧的答应下来,希望爹那边动作快些,楚先生那边慢些再慢些。
锦绣心里十分感慨,家里长辈一个个都上了年纪,日后要面对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事到如今,他才是最看不透生死的那个,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心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