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胡思乱想,就像话本里所说的,自己会不会是被掉包了的别家女儿,等她一睁眼,疼爱自己的父母找上门来,带她回了家里。
但醒来后她又十分清醒,她有着大夏朝最尊贵的姓氏,是没有人敢混乱皇室的血脉,她姓叶,是大夏朝康亲王府的琼华郡主。
可现在她最信任的人告诉她,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里,父母非血亲,而是饿狼一样环饲着自己的存在,曾经差点掐死自己的姨母才是自己亲生母亲,这让她如何接受?
然而过去种种,除了真相如此,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她泪珠止不住地往下落,胡乱地抬手抹了抹眼泪,她说道:“我不信,亲笔书信我也不信,我要去见……康亲王妃,我要亲自问她!”
霍陵也不信,康亲王说孩子是被他掉包的,可是孩子被抛下之前明明是冯棋秀抱着的,她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然而事后却不做辩解,任由人误以为那是冯棋贞的女儿。
康亲王承认了所有罪过,人也已经自裁,然而罪过仍无法逃避,全府上下皆被贬为庶民,十日之内,所有人必须搬出王府。
霍陵带着琼华来到康亲王府时,里面的家仆丫鬟已经散了大半,只有三两个嬷嬷还守着琉璃院前,其中一个见到琼华慌忙躲避开来,琼华还记得,这就是那个当初讲故事恐吓自己的那个嬷嬷。
另一个嬷嬷上前怯懦道:“郡主……不是……”
圣旨已下,所有人都知道琼华并非康亲王亲女了,自然也算不得是个郡主,嬷嬷一时口快,现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道:“小姐……王妃她不想见人……”
琼华心中一痛,根本不管她的阻拦,继续往里走去,嬷嬷看了看一旁人高马大的霍陵和外面的禁卫军,没有敢阻拦。
还是那个佛堂里,只是冯棋秀此时没有再跪着念经,而是坐在佛前发愣,膝上放着一块锦绣襁褓,听到动静微微抬眼,看了琼华一眼又冷漠地垂了下来。
琼华站在她身前,也看向她膝上的那块襁褓,有些旧了,看上去应该很久了。“是当初裹着你女儿的那块襁褓吗?”
冯棋秀轻柔地抚摸着那襁褓,过了好久才回答她:“是,后来我给她换了你的那块,把你俩掉换了一下,然后让人快马加鞭把你送回了王府。”
琼华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呢?”冯棋秀抬起眼看向慈眉善目的佛像,往事如同昨日才发生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当初她是冯府嫡小姐,及笄之后来提亲的人几乎要踩烂了府中门槛,她爹娘总说一定要挑一个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她,她也一直这么深信不疑。可是后来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她爹娘商议要把她送到宫中去,心一下子冷了。
当时皇帝已经年近六十,岁数足够做她祖父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她也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她的未来在父母眼中无足轻重。
所幸皇帝身体很不好,已经快不行了,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一劫,可是忽有一日,府中收到了丰厚的聘礼,她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定下,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王。她娘欢天喜地地来跟她说王爷对她一见钟情,特意求娶;她爹劝她道:“皇帝已经不行了,说不定康亲王能一举登上龙椅,到时候你就是当朝皇后,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
她不信她爹娘,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皇权斗争的残忍,成王败寇,若是夺权失败,可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同样没有选择权利的还有她的庶妹冯棋贞,那个因为性格泼辣很不受待见的庶妹。当她知道庶妹要被送给年过半百的高官做妾时,心才彻底归了原处。她身不由己,庶妹也别想比她过得更好。
可庶妹胆大包天,留了一封书信翻墙逃了出去,被找到时她随手拉扯着一个贫民书生当街大喊:“我已经与他互许终身了!现在肚子里孩子都有了!”
冯府丢尽了脸面,把她赶出了府,再也没过问过她的任何事情。
后来冯棋秀老实地嫁给了康亲王,成了人人羡慕的王妃,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不安,无数个夜里她都梦到官兵拔刀冲进了院子里把她砍杀了。她试图安慰自己,好歹比冯棋贞过得好不是吗?
可是不久后她又听到了冯棋贞的消息,是在琼林宴上,皇帝欲为状元郎指婚,人人羡慕的目光中,仪表堂堂的状元郎一掀衣摆跪地谢罪,说已有心仪之人,正是冯侍郎的庶女冯棋贞,此生只愿有她一人。
圣旨赐婚,冯侍郎恭恭敬敬地把冯棋贞请回了府里,十里红妆,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亲,在京城众人口中流传了多年。
再后来,就是皇权跌宕,京城混乱,她惊惶不安中抱着重病的女儿回了冯府,在那里见到了冯棋贞的一双儿女,也许是惊吓中乱了心神,也许是那女婴嘹亮的哭喊声刺痛了她的心口,她鬼使神差地把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换了一下。
被挟持的时候,她看着城楼下林列的士兵,还有不远处满脸惶恐的冯棋贞,她正被状元郎搀扶着,隔着老远都能看出两人的情谊。
可这时候的康亲王不知身在何处……她心想:他在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爱他,他娶我也不过是为了借冯府的势力来争权罢了。她看向怀中的婴儿,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可惜命中注定如自己一样,只能成为一个巩固权势的工具。
于是她松了手,把那个婴儿抛进了乱军之中。
她开口道:“因为我憎恨冯棋贞,我就想看到她痛苦。”
琼华闭了眼,可仍挡不住泪水,她强迫自己止住眼泪,生意黯哑,“要杀我的人一直都是你是不是?”
冯棋秀抚摸着膝上的襁褓,慢悠悠点头下头说道:“是我啊,我没办法喜欢你,你小时候差点被冯棋贞掐死你还记得吗?她根本认不出你,她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冯棋秀疯了一般大笑起来,双目圆睁一脸兴奋道:“你知道当初我有多高兴吗,差一点你就要被她掐死了!”
“可惜了……”她笑了好一会才停,惋惜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后来他们一家就去了蜀中,我想着反正也不差一口饭,干脆养着你就是了,可是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越长大越像冯棋贞,所以我让人去杀你。没想到你福大命大,竟然没有被淹死……”
琼华呼吸急促,又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不在府中杀了你?”冯棋秀打断她,冷笑了声道,“我倒是想,可惜有人阻止我,你猜这个人是谁?”
琼华怔愣,急急问道:“谁?”府中众人一心对她好的只有云珠,可是云珠年纪小,怎么可能护得住自己?
冯棋秀又冷笑,一脸厌恶道:“除了叶庆斓还能是谁?”
琼华睁大了眼睛,“怎么……怎么会是他?”
叶庆斓就是康亲王的大名。
“若不是他百般阻止,你真以为自己能活到十七?”冯棋秀讥笑道,“一个废物,夺皇位没本事,救别人家的女儿倒是积极!”
旁听了许久的霍陵此刻低声问了一句:“你派去兖州刺杀琼华的人,最后都是被康亲王派去的人灭口的?”
冯棋秀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憎恶道:“我此生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叶庆斓,另一个就是你,若不是你二人插手,她要么早早死在京城,要么早就被送去了西渠,哪里还能有今日这般耀武扬威!”
霍陵全身肌肉绷紧了,双目如同利剑一般刺向冯棋秀,冷言道:“你恨叶庆斓?”
他看着冯棋秀蓦然低哑笑了,道:“你还没看过他的认罪书吧……”
最后琼华晕晕沉沉地出了王府,这个曾经困她如牢笼的地方已经一片凌乱荒芜,遍地枯枝残叶。她在北风中打了个寒颤,马上被霍陵披上了厚厚的披风,阻隔了寒风可是心底还是一片冰冷,大寒的天似乎连空气都结了冰,让人无法呼吸。
“阿笑……”有人小心地在身后喊着。
身后的冯棋贞颤抖着嗓音又喊了一声:“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