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医生奇异地“哎”了一声,戴手套的功夫回身问身边同仁:“我讲的不好笑吗,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干“绿衣天使”们乐不可支地安慰他:“不能不能,是咱们付主任笑点太高,别往心里去……哦对了,今年院里元旦联欢,你就代表咱们科室光荣出战说段单口相声吧,好歹不能屈才啊!”
进入手术室,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这时一名小护士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门外的对讲视频喊道:“付医生,付医生等一下,家属有手术要求!”
付宇峥有些意外,微微蹙眉,问:“什么要求?”
“家属强烈要求开颅,说什么都要直接切除肿瘤!”
“不可能。”付宇峥声调冷静:“颅骨受损,颅内系列检查都没有做,而且目前肿瘤体积太大,直接切除就是找死,跟家属说,今天只能局部缝合,肿瘤手术需要等经过放疗,瘤体达到手术标准时才可以做,而且全切还是次切也要根据患者届时的实际情况决定。”
“我说了,可是家属不干啊!”小护士急道:“尤其是他老婆,哭喊着说什么‘受罪只能受一次,脑壳哪能开两回’,非得今天给她老公切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付医生,怎么办啊!”
付宇峥平复着呼吸,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在术前最理想的范围内,没什么感情地一锤定音:“联系医患办,让他们协调解决。”顿一秒,又问:“术前通知单和麻醉同意书都有签字吗?”
麻醉师适时回答道:“都签了。”
付宇峥点点头,不再废话:“那开始手术。”
*
这台加急手术结束后,付宇峥又在医院脚不拾闲地忙了大半天,在医院职工中心的浴室冲完澡出来,已经晚风阵阵,月朗星稀。
一整天,他除了手术结束后喝了一杯浓茶提神外,根本粒米未进,开车出了医院大门,胃部的阵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反扑而来。
然而,付宇峥丝毫没有先去吃点东西安抚一下可怜的肠胃的想法,工作结束了,可是还有更棘手的事情在等着他。
车子停在楼下停车位上,付宇峥隔着浓浓的夜色,习惯性地望了一眼家里窗户的方向。
说不上是什么心理,虽然他为人清冷不好接近,哪怕在流金铄石般的炎热夏季,周身也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清冷气质,但是从小到大,他却始终偏爱暖色调的灯影光晕。
无论是白炽灯还是LED灯,在他看来,都不如那一捧烛火暖融般的光亮,能照得人内心平和舒定。
而现在,透过铅色稀薄漂浮四散的浅淡云影,透过二十六层客厅窗户,投射到他眼底的那抹暖黄色的光亮,像是驱逐了这一天积累沉淀的所有疲惫,让他有一种放空失重的错觉,虽然极不真实,但却让人滋生出不可名状的贪恋。
付宇峥锁车上楼,走到电梯间门口时忽然想,到底是真因为那束宁静的暖光,还是因为那束光亮背后的人影?
他从来孑然一身,又何曾尝试过这样被安静等待着的滋味?
开门声惊醒了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仉南,他长时间服药,药物作用下生物钟已经基本形成,平时的这个时间,付宇峥早就耳提命名地催促他去洗漱休息,哪怕是值夜班,也必然会一通电话打到家里的可视座机上,一定要看见人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方可罢休。
而今天不同往时,仉南在六点多的下班时间没等来回家的人,三个小时后也没等来那通让他安眠的电话。
付宇峥进门后,将车钥匙随手放在玄关置物架上,低头换鞋,仉南从沙发上起身,抻了抻睡衣下摆,说:“回来了,今天好晚。”
“晚班。”付宇峥换好鞋进屋,站在和他相距五步的位置上,两人沉默对视几秒,各自无言,半晌,付宇峥问:“现在还清醒着?”
仉南心里沉了沉,嘴角勾出一个惨淡的笑痕,点头说:“醒着。”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算老天成全,还是天公不作美,之前仉南间歇清醒的时间最长不过两个多小时,而这一次,偏偏持续了将近快十二个小时――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今晚要走“坦白从宽”的康庄大道。
付宇峥捏捏眉心,走到沙发上坐下,清寒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喑哑:“正好,聊聊吧。”
聊聊是一定的,毕竟这话在林杰的诊疗室是仉南亲口说的,而如今坦白对象深夜回归,眉宇间的疲态藏都藏不住……仉南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向餐厅走去:“可以,不过你先吃饭。”
付宇峥有些意外,刚要开口,就被餐盘底边磕在实木餐桌上的声音打断,仉南站在餐厅,将始终闷在砂锅中,小火温着的薏米南瓜粥端下来,冲客厅喊了一嗓子:“坐着干什么,去洗手,来吃饭。”
付宇峥隔着橙黄的光影,看着仉南将砂锅粥端上桌后,又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地将凉碟刚拌好的凉菜端回来,再去拿碗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最后他用力揉了揉脸,还是依言去洗了手,来到餐厅。
仉南盛好了两碗粥,在付宇峥对面坐下,付宇峥瞧着他拿起骨瓷勺,问了一句:“你也没吃?”
“没。”仉南喝了一口粥,觉得不是很甜,说:“等你回来一起呢,冰糖好像放少了,你尝尝。”
他语气平淡自然,自然到那一刻付宇峥甚至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本就应该如此,平白无奇的工作回来,晚归的夜,等待的人,和一碗温热的粥。
他被自己这样的念头惊得心中一跳。
等付宇峥安静地喝过半碗粥,苍白疲惫的面容有了一丝缓和,仉南终于放下勺子,抬起头,说:“我先道歉,不管怎么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瞒着你是我不对,确实……办得不太地道。”
这话题转换的连个“预备开始”都没有,付宇峥前一秒还沉浸在南瓜粥的香甜之中,下一秒险些就咬了舌头,好在素来没什么表情的面部肌肉解救他于无形,缓上一口气,他没接这句“道歉”,只是问:“林杰怎么说?”
仉南言出必行,将上午林杰那边的评估结果全盘托出,最后总结道:“林医生说,如果能够维持目前状态,那我……”
“怎么样?”
“趋于痊愈。”
这四个字说得平静,而后两人纷纷保持了长时间的缄默不语。
许久,付宇峥放下瓷勺,说:“恭喜。”
仉南心中忽然凄凉,嘴角的笑容勉强至极:“要多谢你。”
如果不是付宇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我原则,陪着他演出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闹剧”,恐怕他现在仍在现实与妄想的平行世界中沉沦迷失,如果不是付宇峥将手中的剧本从“陆语行”切换到“季辰”,在混乱的异想空间中还紧紧拽住他,奋力将仉南往现实世界中拖,恐怕……他的问题早已经演化严重到不是药物和心理治疗就能疗愈的程度了。
而付宇峥这样的人,冷淡、桀骜……仉南很久之前便蛰伏于心中,蠢蠢欲动想要问的那个问题,此时终于于雨后春笋一般,一旦冒出个头,就再也压抑不住。
他双手撑在餐桌桌面,指腹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用力,像是要借着这样的力量给自己平添一份孤勇,他问:“能告诉我,为什么一直帮我吗?”
付宇峥掀起眼皮看向他。
许久,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仉南:“……”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
玩不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