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你们在前面带路,领我去中安殿向帝太后复命好了!”董贤缓缓走下台阶。
“是!是!大人请随奴才们来。”四名内侍诺诺连声,在前开路。
一路无话。回想起王获前脚刚警告过自己,皇后极有可能挑拨刘欣生母,也就是帝太后丁姬来找自己的麻烦,后脚便上演了帝太后遣人至未央宫拿人的惊险一幕,董贤深觉不安。加之丁姬早在定陶国府身为王妃之际,便为保全太子妃而直接派人结果了藏身王府地窖中那李升、颜闯二人性命,不由对这位尊贵妇人的杀伐决断心生忌惮。
☆、幻真(下)
更为棘手的是,帝太后毕竟是刘欣生母,即便看在心爱之人的情面上,也不可在对方面前造次行事。可怜自己虽深爱刘欣,却在身份上输给了他名义上的糟糠之妻傅黛君,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婆婆会坐视儿媳妇的冤屈,转而替儿子的男宠撑腰的呢......
长乐宫,中安殿。
董贤随四位内侍上了殿前台阶,停在殿门之外。
那个曾被王崇的刀架过脖子的内侍,此时正要推门进殿禀报,却见殿门忽然开启,从里面走出几个宫女来。
“刚折这两尾,偏偏是太后平日最喜欢的‘鹅头红’和‘乌云盖雪’,实在令人痛心。”前排一个手里端着荷华鱼盆的宫女低声抱怨道,“也不知是怎的,这两日竟接连折了五尾......”
“你还说鱼呢,我手里这碟三宝水仙也变得病恹恹的,叶子都有些发黄,堇色姑姑教我赶紧送去花房,让那里的奴才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与她并排而行的宫女接茬道。
“太后病体缠绵,这两日咳嗽得更厉害了。难怪宫里人都说,咱中安殿风水不好,看样子好像是真的......”后排两个宫女也跟着交头接耳起来。
她们说的话,正巧都被殿外等候的董贤听了去。与宫女们擦肩而过时,似乎还有几句和自己有关的议论之词传入耳际,诸如“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驸马都尉大人啊,长得跟画中人一样,真想上去跟他搭搭讪”“听说昨日他刚与皇上新封的无忧翁主成婚,现在本该在家陪妻子才对,怎么这么快就回宫来了。不过,能够与这样的美男子共享闺房乐趣,翁主未免也太受用了些”“他可是皇上身边最得圣心的臣子,皇上连凤凰殿这样的宝地都舍得赐给他做宫中居所,难怪别人背地里都戏称他为‘男后’呢,真不简单......”“这回太后召他觐见,你们说会不会是专为皇后出头来的?看情形他有的苦头吃了......”“嘘,小声点,当心叫他听见”之类,令人不胜其烦。
“太后宣您进殿问话,请大人移步。”内侍出殿知会董贤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刘欣出面调停之前,只能自求多福了......
刚进殿门,董贤便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低头越往前行,这股暗香便显得越发浓烈。
等到行至离帝太后卧塌近前约莫半丈距离,便双膝跪倒叩首道:“微臣董圣卿见过太后,祈愿太后福寿绵长。”边说边朝丁姬侧躺的方位拜了九拜。
“你也不必拜我,先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究竟是怎样一张脸,迷了皇帝心窍,使他与皇后夫妻之间失了和谐......”帝太后间或咳嗽着,也不松口叫董贤起身,单只命他露脸一观。
董贤挺直上半身,仰头望向所在的空间,只见卧榻上斜着一位脸色苍白,满脸病容的中年贵妇,眉眼与刘欣有几分相似,便知是心爱之人体弱多病的生母丁姬。伴在丁姬塌前端茶递水的年长宫女,面相柔中带刚,令人望而生畏,想必就是刘欣口中帝太后的贴身老宫女堇色姑姑了。
☆、帝太后(上)
除了这主仆二人之外,董贤还格外留意到丁姬卧榻床头立着一桩膝盖高的黄杨木树根基座,以及放置在根基之上那盏偌大的莲花形九孔琉璃灯。而扑鼻而来的香气,正是从遍布琉璃灯表面的九个孔洞中散发出来的。话说这股香气亦正亦邪,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古怪感觉,与此刻殿内危机四伏的紧张氛围彼此叠加,令人如临大阵。
“堇色你看,哀家所料不虚吧,这个驸马都尉果然长着一副祸国惑君的容貌,难怪哀家自幼生性乖巧的欣儿,如今像是转了性情一般,尽挑于国于家无益的荒唐事去做,原来祸端就在驸马都尉的身上......既然皇帝让你住进了凤凰殿,那就等于将你视同后宫。哀家身为太后,后宫之事,自然管得。”丁姬说罢,满脸嫌恶地吩咐堇色道,“堇色,你就辛苦辛苦,替哀家教教凤凰殿之主宫中的规矩,免得有人恃宠而骄,自诩‘男后’,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谨遵太后法旨。”堇色躬身领命,缓缓走到董贤面前。
“请容微臣......”董贤话未出口,左脸便挨了堇色重重一记耳光。
“太......”董贤还欲声辩,不料对方的手锋又狠狠刮过他的右脸。
堇色下手毫不留情,且力道过人,两巴掌过后,董贤便感觉两颊火辣辣的疼。
拂过左右两边脸之后,堇色略有迟疑,回头看了看丁姬,却见那帝太后极不耐烦地挥手催促道,“哀家还没喊停,你只管动手便是,不要这般犹犹豫豫的!”
“奴婢知错。”堇色转过脸,凶神恶煞般继续抽起董贤的耳光来。
董贤的头在外力的作用下忽而左,忽而右,面部皮肤也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巴掌声中渐渐变得麻木。也不知就这样噼里啪啦地挨了多少下,直到嘴角被扇破出血,两颊紫红肿胀之际,才听帝太后略显不足地道了一声:“你先住手罢,哀家有话对他说。”
堇色收回手,重新退到卧榻侧旁。
“哀家命堇色教训于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啊?”丁姬探问道。
“回......太后,微臣认为既冤枉,又不冤枉......”董贤抑制住强烈的疼痛感和抽搐感,不卑不亢地凝望着对方的眼睛道。
“哦?你倒说说看,什么叫做既冤枉,又不冤枉?”丁姬冷笑,不无好奇地追究起来。
“微臣认为自己冤枉,是因为自入宫伴驾以来,微臣一直安分守己,谨守太子舍人、黄门郎和驸马都尉侍中赋予的职责,片刻不敢有所怠慢,更不敢僭越本分。皇上仁厚,赐微臣暂居凤凰殿,乃是体恤臣子贴身服侍不易。微臣是个男儿身,自知没有资格堪任凤凰殿之主,更遑论心怀‘男后’这等非分之念,还望太后明察.....”董贤静如止水般解释道,“至于微臣说自己并不冤枉,则是因为自雒阳城初见以来,微臣与皇上患难与共,确实两情相悦,难分难舍。皇上待微臣情真意切,疏忽了与皇后彼此的夫妻之情,给皇后造成很大的困扰,这是事实,微臣百口莫辩。微臣若有过错,便是太爱皇上,直至无以自持的程度,太后若因此不肯原谅微臣,微臣无话可说,但凭太后责罚,微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帝太后(中)
“你倒承认得痛快,说理也算是透彻,看来不像是个糊涂人。哀家想问的,想听的,你都一股脑全交代明白了,哀家一时也不知应该再问你点什么才好......”丁姬闭目养神片刻,待重新睁开双眼时,语气变得柔和了不少,“哀家听闻,当初皇帝途经雒阳之时,路遇歹人袭击,亏你多番舍命相救,可见你对皇帝的确真心。一码归一码,在这件事上,身为皇帝生母,哀家于情于理都应当向你道谢。至于你与皇帝初心相许,两情缱绻,哀家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不自禁使然,不想回过头去追究了。不过,皇帝眼下是一国之君,凡事都须以江山社稷为念,专宠一人尚不可为,何况是专情在你这个男人的身上!皇后说的对,你若继续留在皇帝身边,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对皇帝的妨碍,皇帝最终势必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受到伤害。哀家只要还活着一天,便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哀家的意思,你现在应该听懂了罢?”
“太后的意思,无非是让微臣主动离开皇上......”董贤察言观色道。
“你若识时务,做出明智的选择,哀家可以答应你,绝不会让你空手离开皇宫。只要你愿意,哀家完全可以替你周全,在长安之外许你封地,赐你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可好?”丁姬朝身旁的堇色点点头,对方会意,从内室取来一个雕刻有精致花鸟图案的檀木箱子,搁到董贤所跪之处面前的地板之上,又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箱盖。
开盖的一瞬间,董贤顿觉光芒四射。
但见箱内珠宝玉石琳琅满眼,应有尽有,熠熠生辉如明月,璀璨夺目若星屑。
“箱子里装的银钱首饰,够你几辈子受用不完。只要你同意离开皇帝,这些便都是你的了。”丁姬遥指着檀木箱子告诉董贤。
“微臣自认没有信心做第二个富平侯。太后的赏赐,微臣不敢领受!”董贤叩首回绝。
“你若嫌少的话,不妨直说,哀家还可以再与你添些......”丁姬慈祥的面容变得有点僵硬起来,脑子里似乎过了过刘骜与张放被迫生别的旧事。
“微臣不敢。此生只愿继续留在未央宫伺候皇上,除此微臣别无他求,还望太后成全......”董贤毅然决然地表明心境,貌似做好了被对方进一步迫害的觉悟。
“很好......哀家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既然你自寻死路,那就怨不得旁人了。”丁姬将头偏向堇色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