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这几卷奏章,都是明日朝堂之上准备与大臣商议的国家大事,就算今晚熬个通宵,也要悉数看完才行,”刘欣双手捧着竹简,一本正经道,“你瞧,我实在腾不出手来吃东西,除非有人喂我,不然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你辛苦准备的养生汤羹白白凉掉了。”
“你便直接说让我喂你不就行了,何必饶这么多弯子?”董贤情知留在刘欣身旁不易,一心想着报答对方同生共死的恩义,便端起汤盅,用羹匙一勺一勺地送到对方嘴里。
就这样心满意足地吃了半盅,刘欣暂且将手中竹简置于案上,视线聚焦董贤红肿渐消的脸庞道:“眼见消是消下去了些,不知还痛不痛?”
☆、中安殿乱弹(下)
“抹过太医给的药之后,感觉不那么痛了,脸上冰凉冰凉的,想来已无事。何况只是点皮肉伤,能待怎样?”董贤若有所思地应道,“反倒是你母亲,太后她老人家今日受到的心灵创伤,痊愈起来可就大费工夫了。你为了我,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而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若换做是我见了,恐怕也是一样的闹心......”
“我做事情,只认两点,一是无愧于你,二是无愧于心。”刘欣取过董贤手里的汤盅及羹匙,舀了满满一勺,送至对方嘴边道,“许多事情,只要想明白了,不光对别人好,更是对自己好。母后是个聪明人,她在以鸩酒试过你对我的心意之后,便选择成全了我们......”
“之前也曾听人提起过太后身体一直欠佳,今日一见,不想虚弱到这幅田地,瞧着实在叫人心疼。”董贤不假思索地用嘴接过刘欣递来的汤羹,抿了抿其中蕴含的清甜瓜香和浓郁奶香道,“你这个做儿子的,更须多多上心,也算补偿你自幼无法在她身前时时陪伴的缺憾。”
“前两日我去中安殿拜见母后时,见她气色竟比今日要好许多,不知为何急转直下,真是令人堪忧......”刘欣见董贤食得香甜,便又舀一勺递过去道,“我曾私下问过堇色,她只说曾宣太医来殿诊过,以为多半乃是时节变换造成的身体敏感,待过段日子便可安好些......”
“刘欣,你想过没有,若你母亲此番病情恶化,原因并非天候,而是人为呢......”董贤忽而伸手止住对方反复递至脸前的羹匙,严阵以待地凝眸道,“你身为人子,不可不防啊......”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说出来听听,也好快些点醒梦中人!”刘欣见董贤不像是在信口开河,便深觉介意地求教道,“否则落入他人陷阱之中却全无防备就糟糕了......”
“你不觉得弥漫在中安殿内的香气甚是可疑吗......今天进殿的一刹那,我便闻到了一股幽然之香,仿佛是从卧榻旁一盏莲花形状的九孔琉璃灯中飘散出来的。恰好,这花香是我所熟悉的,乃是地涌金莲的独特气息......”董贤脑海中浮现出黄杨木底座之上颇具异域风情的莲花灯模样,“记得小时候随师傅上山采药,有幸碰见过这种世所罕见的修仙之花,师傅叫它地涌金莲,称其花香有宁息安神之功。此花生得金光闪闪,六枚花瓣为一轮,由下而上层层展开,花开季节如春笋般从地下涌冒而出,悄然绽放,散发圣洁之香。”
“星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真是不佩服你不行!”刘欣哑然失笑道,“你在母后殿中见到的那盏九孔琉璃灯,本是近日中山太后冯媛特意进献给帝太太后的一件珍宝,据说源自西域佛教,名曰九品莲台水晶灯。这盏灯的灯身由琉璃制成,能聚太阳之光,表面嵌有九个旗杆粗细的孔洞,孔洞中所填香料,正是你所说的地涌金莲花粉......适才你提到的香气,便是孔洞中香料受热升腾所激发出来的地涌金莲花香,听你的意思,难道这香有问题?只是这九品莲台在被挪入中安殿之前,太医曾查验过香粉,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啊......”
☆、雷公藤
“地涌金莲香本身不但没有问题,而且对人的身体颇为有益,罹患疾病者长期闻之,则有祛痛强身的疗效,不过......”董贤微微皱了皱眉道,“若是细闻殿中之香,则可觉察出其中略带一丝清苦气息,细若游丝,常人极难识别。说来也巧,散发出这丝清苦的东西,同样是过去我曾接触过的旧物,名曰雷公藤,乃是大毒之草,内服可伤五脏,久闻亦损人元气。”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在地涌金莲花粉中掺杂了雷公藤毒粉,借着香料挥发散发瘴气,意图对母后不轨,实在该杀!”刘欣拍案而起,心中愤恨不已。
“加之我进殿时,刚好撞见宫女抱怨近日殿内莫名折了数尾金鱼,连那碟三宝水仙都变得无精打采,我便更加确定殿内香气中混杂了雷公藤,因为这雷公藤还有个别名,叫做毒鱼藤,遇水之后毒性提升数倍,于是殿中水养的金鱼和水仙花才跟着遭了秧。”董贤顿了顿又问,“你说九品莲台是冯媛送给你祖母的宝物,怎么如今辗转到了你母亲殿中?”
“祖母素来不喜用香,又知地涌金莲有助病者康复,便转赠给了母后,不想未添福反招祸!我即刻着人彻查此事,若冯媛果真欺心妄为,单是毒害祖母不成反累母后添病这一条,便可问她个谋逆之罪!”信誓旦旦过后,刘欣不免又生出好些感激之情,由衷赞道,“此事多亏星辰留心,否则耽搁下去,母后必为奸人所害,我该替母后好好谢你才是......”
“你的亲人,便是星辰的亲人,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何必言谢......”董贤一笑而过。
刘欣连夜命人将九品莲台水晶灯搬离中安殿,又着深谙毒物的太医勘验,很快便找出了九品莲台□□的玄机所在。原来,莲台九孔香粉分上下两层,地涌金莲覆盖在上,雷公藤暗藏于下,之前太医之所以虽验过却没有发现问题,乃是因为只触及上层香粉的缘故。
调查结果证实了董贤的推测,刘欣接到禀报后龙颜震怒,下旨派御史刘玄、中谒者令史立等官宦前往中山国与冯媛对质,务求揭开真相。数日后,刘玄、史立来报,说是冯媛虽据不招认,但其妹冯习等一干亲眷俱已招认,确是冯媛指使巫医刘吾调配双层毒药,借进献九品莲台水晶灯之机,意图加害帝太太后,以报其子刘兴当初被当今天子夺嫡郁郁而终之恨,并奏请圣上将冯媛赐死,以谢其罪。
刘欣为人宽宏大度,鉴于冯媛毕竟为封国太后,并未亲口招供罪状,且以祖母身份抚育年幼的中山王刘衎,心有不忍,便网开一面,下令只将冯媛废为庶人,迁居云阳宫。
孰知圣旨尚未到达中山国,便有消息传入宫中,说是冯媛自知难逃罪责,已经服毒自尽了。死者长已矣,尚需为中山王名誉着想,刘欣于是下诏,按诸侯王太后的礼仪安葬了冯媛,以了此无头公案。
数日后。长乐宫,中安殿。
董贤再度奉帝太后慈谕前来殿中拜谒时,心境与前次大不相同。既被赐坐赐茶,便侧目观望台案上如常绽放的三宝水仙,紫、黄、白三色花蕊开得分外明丽动人;荷华鱼盆中,各色鱼儿或掀萍钱、绕萍梗,或唾花须、唼花影,美不胜收。又观卧榻上依旧半躺半卧着的丁姬面色,旧疾似有好转的征兆,不仅咳嗽频率降低,精神头也大有长进。
“亏你懂得多,又百般细心念着哀家的事,才使哀家免遭他人暗害,实在是多谢你了。”丁姬朝董贤露出慈母般温柔的笑容道,“之前只道你不过仗着姿容得幸于皇帝,原来你的聪慧和善良并不输给容貌,是个表里如一的忠诚之士,实属难能可贵。你这样的孩子留在皇帝身边,哀家觉得很安心,希望你好好守护皇帝,不要让哀家失望......”
“太后错爱至此,微臣感激不尽。微臣对皇上的忠心和爱慕之情,至死不渝,只要皇上一日不嫌弃微臣终将逝去的容貌,微臣便一日不离皇上左右,誓死效忠......”董贤捋起食指和中指,以指背抚了抚早已恢复如初的脸庞,眼神中恍若存有片刻迟疑。
丁姬虽然卧病,然耳聪目明不输年轻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董贤这一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对其背后暗藏的不确定感了然于心,便道:“雷公藤一事之后,皇后前来探望,哀家向她提起你的好处,劝她早日与你和平共处,孰知她竟不以为然,说你不过是仗着过人的容貌,以色惑君罢了,终有色衰爱弛之日。哀家却以为,皇帝乃是长情之人,既然喜欢你,便是接受了你的全部,无论是今日姿容正盛的你,还是明日容颜老去的你,他都会以初心待你......”
“太后所言,于微臣来说甚是安慰,但世事难料,何况人心?微臣自知将来之事不可预测,故而所谓不离不弃,矢志不渝,只说微臣自己,并不苛求皇上。”董贤怅然若失。扪心自问与刘欣之间这种不离不弃的感情还能维系多久,又靠着怎样的力量在维系着。要知道,这些都是平日里自己最不敢往深里琢磨的禁忌话题......一如傅黛君断言的那样,倘若这种力量不过是自己稍纵即逝的俊美容貌,那二人但求地久天长的誓言便不过是吹弹可破的自欺欺人罢了......思虑至此,自然心中惶惶,不料此刻这阴暗心理竟被丁姬所察觉。
“知子莫若母。皇帝年幼时,哀家将抚养权拱手让与帝太太后,也是身不由己,但这并不代表哀家全然不懂儿子的心性。我们母子毕竟血脉相通,出于对皇帝贵重品格的了解,哀家不同意皇后的臆断。”丁姬摇头反论,忽而神秘兮兮地告诉董贤,“正因如此,哀家特意为了你,和皇后打了个赌。”
“和皇后打赌,为了微臣?”董贤闻言顿感云山雾罩,不知丁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博情
同日,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长乐宫,前殿门前。
话说刘欣刚下朝,正准备摆驾回宫,却见御林军副头领王崇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跌跌撞撞闯到面前,伏地高呼:“皇上,大事不妙,请您快些移驾中安殿,迟了恐怕驸马都尉他......”
“驸马都尉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母后又......”刘欣得知帝太后趁自己早朝之际将董贤召去中安殿,又观王崇来时神色慌张,手足无措,顿感事态严重,于是乘轿辇火速赶赴中安殿。
落轿之后,刘欣顾不得天子体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殿前台阶,本欲像前次那般径直破门而入,忽然发现中安殿朱门大开,极目望去,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卧榻前地面上匍匐无助的驸马都尉董贤,然后是一如往常半躺半卧的生母丁姬,以及侧立塌旁伺候的堇色姑姑。
刘欣向来最容不得董贤受委屈,见状快步迎了过去,只在走到对方身后时,才留意到周边淡黄色绒毯上不知何故竟零星点缀着几处绯红的血腥。
“星辰,你没事吧!”见此异状,刘欣虽来不及细想,内心却隐隐升起极为不祥之感。顾不得与生母寒暄的礼数周全,只身弓步在董贤面前蹲下,伸手握住他的双肩,满脑子全想着尽快与心爱之人打个照面,确认对方安然无恙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要紧。
令刘欣深感费解的是,董贤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对他说了些什么似的,始终低垂着脸,既不答话,也不正视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敢抬头看朕!”面对董贤的反常举动,刘欣焦躁不已。
董贤依旧默不作声,看样子并不准备乖乖遵从圣意。
“母后,您到底对星辰做了什么?”刘欣仰头诘问生母,声线显得歇斯底里。
“哀家不过是办了一件让皇帝从此清醒,不再迷恋驸马都尉的小事。”丁姬卖关子道。
刘欣不解其意,为求事实真相,只得转而将手探至董贤下颚。正待强行勾起对方下颚,忽然觉得指尖似乎沾染上某种黏稠状液体,缩回手来端详,竟是鲜红湿滑的人血!
星辰的脸上带血!更确切而言,是他的脸正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