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棵鬼树,招惹它的话,会遭报复的!”郝阿姨双眼射出惊恐的目光。
“鬼树?鬼?真的吗,别唬人行不行!”色子嫂笨拙地挪到丈夫身旁,揪了揪对方的衣襟。身为一名目不识丁的全职家庭妇女,她生来就对“鬼”字出奇地敏感,时不时地跟色子哥叨念她小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撞鬼经历,讲的多是鬼压床、鬼附身之类的情节。如今听见整日满脸阴霾的郝阿姨“鬼”啊“凶”地威胁大家,立刻感到从头到脚的不自在,急忙用手护住肚子,唯恐影响到腹中胎儿的正常发育,还没生下来就被吓破了胆该怎么办。
“郝阿姨,快别开玩笑了,我媳妇怀着孕呢。”整天在国营食堂洗盘子的色子哥恳求说。
“你再危言耸听的话,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干仓库管理员的阚大叔掂了掂斧头壮胆,他的态度明显强过谁都不愿得罪的色子哥。
“大妹子,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是在宣扬封建迷信!”退休前在街道革命宣传队供职的满先生语重心长地批评道,“政府不是反复讲,封建迷信是旧社会的糟粕,害人不浅,叫老百姓不要搞,不要信的吗?你却当着大伙的面鼓吹妖魔鬼怪,这不明摆着跟政府作对,跟人民群众为敌啊?”
“说得对!她的话能信吗,大家别忘了,她男人是这片儿出了名的牛鬼蛇神,是早就被人民群众打倒了的。她跟她那‘狗’崽子,正合计着反攻倒算的日子呢,让他们得逞可了不得!”阚大叔用饱含革命觉悟的语气,凛然抵抗郝阿姨破坏社会主义社会秩序的恶劣行为。
“你大爷的,骂谁是‘狗’崽子呢?你再骂一遍试试!”不料原本好好呆在西北屋的叶华突然从门内冲出,气势汹汹地跨到阚大叔面前。
受父亲的牵连,刚成年的叶华根本进不了体面的行当,只得终日游走在大街小巷里找零工,运气好的时候能干得长久些,更多时候在同一个地方也就呆个两三天。这种无法安定的日子,他不得不尽力适应。亏得这孩子心眼实,身板壮,平日里对于邻居们异样的眼光和时不时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加之苦活累活从不挑捡,保得母子二人很少受到来自社会更为苛刻的对待。但这一回,阚大叔的确口无遮拦过了头,说出来的话也太不中听了,这让叶华难以忍受,便顾不得事先母亲让他“在房里乖乖呆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别出面干涉”的嘱咐,于是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受到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爆筋且怒目圆睁的叶华近距离压迫,阚大叔双手的颤抖轻易暴露出心中的胆怯,又唯恐冒然同对方动手落得自己吃亏的下场,索性装聋作哑呆着。
“说啊,有胆量你再重复一遍试试!”叶华不依不饶地挑衅,不甘白白叫人咒骂。
“儿子,消停些吧!咱别跟人家太计较,咱惹不起,更犯不着。”郝阿姨先是拉住叶华蓄势待发的胳膊,又重新把脸转向出言不逊的阚大叔以及在场的人,“我言尽于此。不相信的话尽管砍好了,大不了我们母子俩陪你们一起死,正好担着牛鬼蛇神的虚名,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一起死,一了百了!走吧,儿子,跟我回屋去。他们爱砍,就让他们砍吧!”
叶华闻言无语半晌,深呼吸了几口气,收起胳膊的架势,硬生生地把火憋回肚里去。
场面暂时得到控制之际,郝阿姨牵着儿子的手正打算抽身离开,谁曾想注意力一下子被四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所吸引,不由得仰起头来往天上望。望着望着,这老女人竟然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天空的动作,嘴角同时泛起庄重得近乎诡异的笑容,仿佛准备迎接某种很快就要从天而降的怪力乱神似的……
“这‘娘’们儿抽的是哪门子疯啊?”满太太低声问她男人。
满先生摇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见别人都抬头,他便跟他太太一起抬头。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乌云笼罩造成的单纯视线变暗,直到顺着郝阿姨手势的指引抬头望去,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原来,就在院子里围绕着大树干的去留问题争执不休时,整个天际正愁云密布!
几分钟前还初夏柔和的橙黄色暖阳光芒,曾几何时突然被汹涌翻滚的漆黑云层所取代。
不知是视线受阻还是集体幻觉,这棵充满不祥气息的黑色大树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像极了插入云霄的擎天柱,直至与整个漆黑云层融为一体。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阴暗无垠的乌云开始向郝阿姨口中“凶皇木”的顶端聚集,逐渐形成一圈一圈由中心向外扩散的黑色漩涡。
☆、澹台大童的七牲祭传闻
凶皇木和黑色漩涡的奇怪组合,视觉效果上恰好构成一柄遮天蔽日的大黑伞,院子里的一切无声的建筑和盘踞的生灵,在“大黑伞”面前无不显得那样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长久以来在兄嫂的监视下心理压抑不堪的色子,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绝的场景,清瘦的脸颊因极度亢奋潮红发烫,他真想放声大喊。
喊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能喊出声,排解排解压力,也是好的。
他本来就要喊的,但留意到身前身后的人们个个表情惊恐,张皇失措,再加上担心突然叫喊没准把怀孕的嫂子吓出个好歹,到那时肯定会被她男人打死,便犹豫了。
喊吗?要不,还是别喊了吧……
色子最终只做了个“啊”的口型,愣是没让一点声音通过嗓门爆发出来。
轰隆!好大一声惊雷冷不丁在众人头顶炸响。
“啊!真的有鬼!”色子嫂慌得一下子扑到色子哥怀里。
“不怕,不怕,打雷而已。”色子哥心中发慌,但强作镇静,爱怜地摩挲起女人的头发。
“是挺吓人的啊,一点儿没准备……”满先生和他太太面面相觑,额头上渗出汗珠。
还不等众人彻底抚平心境,不料又是“嘭”的一响。
循声望去,这回闯祸的原是惯于在人前虚张声势的阚大叔。
这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居然被刚才那声霹雳吓得倒退了两步,胳膊肘恰好重重地拐到了凶皇木旁边立着那根黑柱上端坐的石像上,结果让这尊石像连根脱落,掉到地上一摔两半,那串类似葡萄串的东西也跟石像的躯干和手脚被摔得整个分离开来。
好在只是碰坏了一尊石像,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接踵而来的惊吓令众人心中不安,这才略有舒缓,却听郝阿姨操着极为阴沉的语调自言自语道:“九首神农像,结果还是坏了……”
“破石像,坏就坏了呗,又能怎样?”阚大叔连忙破罐子破摔地辩解。
“满院子的人,得赔上七条命喽……”郝阿姨对他报以冷笑,“还好,还好,这下子倒用不着所有人都死了,从我们九个人中间出七个人就够了。”
“九个人?哪里有九个人呢,”对数字思维敏锐的满太太在满脸狐疑地环顾四周之后,非常肯定地质疑道,“现在院子里不是只有八个人吗?”
“对啊,我和我太太,阚大兄弟,澹台小哥跟他媳妇和他小弟,再算上你们母子俩,的确是八个人没错,你怎么说有九个人呢?应该是搞错了吧?”满先生并不全是为了帮衬他太太,他亲自数了数,的确是八个人而非九个人。
“你家这位肚子里不还藏着个小人儿吗,他也得算上。”郝阿姨朝色子哥抛去一个复杂的眼神,突然伸手指定色子嫂略微凸起的腹部大声宣布。
郝阿姨单是这么一指,立刻给色子嫂平添了几分新忧虑,只见她在“啊”地一声过后脸色变得惨白,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男人的胸膛。
“郝阿姨,我们之前有得罪的地方,请您多担待担待。我媳妇胆子本来就小,何况又有孕在身,经不住您这么吓的。”色子哥挺身而出,对郝阿姨动之以情,希望对方嘴下留德。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郝阿姨语气平缓,显得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状况无能为力,“九首神农像已然被人弄坏,凶皇木解脱了束缚,想来‘七牲祭’是不可避免的了……”
“七牲祭?”玖月旋花打断色子抑扬顿挫的讲述,插嘴问道。
“嗯,七牲祭,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献上七条人命作为牺牲和祭祀的意思。”色子点点头,用易拉罐里剩下不多的啤酒润了润嗓子,向旋花解释说,“郝阿姨随即告诉院子里的人,凶皇木旁边那尊九首神农像,知道什么叫做九首吧,就是九个脑袋,我起初以为是葡萄串的怪东西。再回到有关这尊石像的故事上来。尽管像凶皇木是何人何时种在院子里的,以及九首神农像又是何人何时立在凶皇木旁用作‘封印’镇压邪物之类的情况,早已无从考证,但据这位放到今天算得上文化人的郝阿姨交待,不知是轮回还是宿命,九首神农像每隔一些年头就会被人弄坏一次,于是凶皇木趁机出来作祟,开始一段夺走七条人命的残忍修行。”
“听她这么说,我倒想起佛教传说中被称为‘凶皇佛’的恶神,”旋花顿悟般附和对方道,“这位恶神平日里就会通过杀人的方式来实践自我修行。你住的地方那棵凶皇木,该不会跟我说的这位凶皇佛有所牵连吧?”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色子顿了顿,并未给出有关凶皇木与凶皇佛两者之间渊源更多的揭示,“不过郝阿姨提出佐证说,那座院子是她丈夫的祖业,她二十岁那年嫁进来不久,也就是1943、44年那会儿吧,她大伯哥私底下是北平锄奸队的国民党特务,执行任务时不小心引来日本兵进院里搜查。可巧在这关头,有个日本兵跟阚大叔一样,碰倒了九首神农像,你猜怎么着,等这些日本兵例行完公事出去没走多远,就在六铺炕附近遭到游击队的伏击,死的死、伤的伤,回到宪兵队一统计,被击毙的日本兵正好是七个人!”
“巧合吧?当时的北平毕竟是沦陷区,国共两党各自所属的抗日力量都会筹划地下抵抗活动,敌我双方零星冲突在所难免,打死几个日本兵不足为奇,七个人不能说明问题。”看来旋花为人相当有主见,不是无条件接受色子的灌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