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楚夜轩所在的观察室门前,颜鸢儿并不急于进到房间里面,而是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地把这口气呼出来。反复两三次以后,又透过门上的玻璃框用目光扫视房内的动静。
按照惯例,观察室是从不熄灯的,这样既可以随时监视房间里面的动静,又便于在出现紧急状况之际从容应对。视线范围之内,楚夜轩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般,静静地平躺在病床之上,颈部锁骨以下盖着薄薄一层凉被,面部口鼻被呼吸罩遮蔽着,从远处看无法清晰地查验对方的神态表情。
颜鸢儿和门前蹲点的另一名男守卫简单交换了意见,然后推门进去。
房间里微微吹拂着来自顶端中央空调的柔和凉风,发出“嗖嗖”的响动,四周并非静得可怕,却无处不给人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鼻腔隐约嗅到的那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本该稀松平常,熟知此情此景,反给这里的氛围增添了新的不安。
为避免自身受到此前从步戾纳和王金刚那里所获□□的干扰,颜鸢儿尽量保持心气平和,克制住内心深处的各种疑惑甚至畏惧。是的,此时填塞在心房里的情愫,除了大半是疑窦丛生的好奇心之外,还有些许对于不确定因素的战栗。这所有的不确定因素,恐怕都源于对楚夜轩所拥有的未知力量的未知。
站在床边的位置,便于居高临下地俯视楚夜轩出众的容貌。颜鸢儿特地留意了一下盖在对方身上那张将轻薄做到极致的夏凉被,被子的材质并不透光,称职地掩饰着楚夜轩自双肩锁关节向下的身躯,透过凹凸有致的表面,想到眼前的帅哥身上连最贴体的衣物都没剩下,不曾有过男女欢愉经历的她此刻多少有些脸红。
提起楚夜轩身下压着的这张病床,在设计时也融入了不少M机构的最新科技,比如说床垫的温度会跟随人的体温自动调试,确保与之接触的身体任何时候都能处于最为舒适的状态;除温控功能外,床垫本身还附加了射线、给药和理疗等强大功能,对于像楚夜轩这样的植物人患者来说,有助于免受长期卧床带来的肌肉萎缩、褥疮之类一系列病理反应的折磨。
楚夜轩的容颜和隐藏在夏凉被之下的皮囊,果真具有让人难以抗拒的神奇魅力吗?颜鸢儿看着楚夜轩毫无反应但俊朗依旧的脸庞,脑海中不禁浮想联翩,过电影似的接续出现了着那双与他颇有渊源的夫妻俩:
美女作家楚蔷薇,那位虽然与躺在床上的男人毫无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姐姐”,难道就是被这副优质的躯壳所驱使,狠下心来对楚家二老下药,导致他们双双横死,同时并不放过亲如同胞的弟弟,泯灭伦常地多次强迫楚夜轩与之亲热,只为怀上他的骨肉?如今楚蔷薇行踪成疑,没有人知道她身怀带有MAN族基因的胚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估计凶多吉少吧。
楚蔷薇的丈夫殷蛟,会不会也受到这对姐弟俩的蛊惑,先是选择与楚蔷薇共结连理,后又不惜为楚夜轩肝脑涂地,包括将他暗藏在丁村南口路边杨树阵的大木箱中,四处搜罗红色透明石头DIMU为其补充精力,乃至在完成对方交代的任务后不惜自投黑昆玉河溺水身亡,其遗体经医学解剖后至今存放还在机构总部最底层地牢上方的储尸库中。
楚蔷薇和殷蛟两口子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固然已是无可挽回的定局,但事情远未结束:贺秋凌和步戾纳,这两位传奇程度不亚于楚蔷薇失踪、殷蛟溺亡的问题女性,仿佛又被同样麻烦的楚夜轩给盯上了。贺秋凌出身书香世家,其父贺景鹏生前是蓝氏制药厂专家库骨干成员,记得在分析蓝氏制药厂高层连环遇害案时,萧飒沓无意间提起过,贺景鹏教授与蓝氏制药董事长蓝浩淼私人关系相当好。拥有这样深厚的背景,也比较容易解释身为外祖父的贺景鹏,在贺秋凌之子贺萌萌幼年因恶性脑瘤夭折时,用神秘灵药凤黯肉让外孙起死回生,续命三年。回到贺秋凌本人,能够一再忍受丧子之痛,足见这位知性美女确有过人之处。
至于步戾纳,则对感情生活有着相对前卫的追求,不甘与米磊步入婚姻殿堂而成为伺候公婆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虽然纯属个人价值选择无可厚非,但她随后将“性”和“情”区分对待,钟情于满足体感愉悦,这又是像颜鸢儿这样留着满人贵族血液的传统女性很难苟同的。失去分寸酿祸端,步戾纳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招致前男友怨恨而对她下蛊,害现男友在眼皮子底下残忍遇害,心神丧失却不自知,未尝不是一种对其玩火过甚行为的某种报应和警示。
“这一切,是你做的吧?”颜鸢儿发散思维告一段落,轻轻地动了动嘴唇。说话的声音虽小,但传入相距咫尺的听话人耳朵来说属于易如反掌之事。
也不知楚夜轩到底听见没听见,只见他毫无反应地躺在多功能床垫上,经由夹在食指上的感应装置连接的生理监测仪的屏幕上的数据和位图,无不显示出他的血压并无波动征兆,心跳的波谷仍优雅地呈现出匀速的锯齿。
楚夜轩没反应!是真听不到,还是心理素质奇佳?
真听不到也好,心理素质奇佳也罢,只要楚夜轩继续装作对眼前这样对外界刺激无动于衷,连探案经验丰富的颜鸢儿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了。
执着,继续试探?不知道能否奏效。
放弃,转身离开?总觉得心有不甘。
正在犹豫不决,病床边细琐的动静重新唤醒了颜鸢儿的注意。
不知为何,楚夜轩的右手探出夏凉被的边缘,整条胳膊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看情形估计是肌肉痉挛引发的无意识生理反应。
没想太多,颜鸢儿只是轻轻将对方不听话的胳膊扶起,挪进被窝里遮严。
不料在这一扶一挪的空隙,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原来,当她把楚夜轩的胳膊送至原位,正待缩回手的刹那间,猛然感觉自己的虎口被什么东西给牢牢钳住了。低头查看,才发现刚才那条男人的手臂曾几何时再度露出夏凉被,无视男女之防强拉住了女儿家毫无防备的纤纤玉手!
☆、独眼怪鸟纹身一览无余
难道又是条件反射?叫你动时你不动,不叫你动时你乱动,实在不招人待见!
颜鸢儿恹恹地甩了甩手,但没敢使大气力,心说只消脱离对方那即便陷入沉睡仍不失强劲有力的掌控就好。谁知来自男人阳刚之体那股较劲的力量,此刻远远胜过女儿家不痛不痒的若即若离,她的手想要挣离开来貌似不那么容易。
不经意间,颜鸢儿的视线蓦然定格在楚夜轩的脸上,发现对方竟睁着双眼望向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禁让人惊愕不已:他居然苏醒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儿,是伸手以前,还是伸手以后?难不成刚才这一握,是这小子故意为之?
令人欣慰的是,楚夜轩的骤然复苏,并未带给在场的颜鸢儿太过震撼,可知那道清澈得无垢的目光透过俊朗的外表投射在身上,足以使人放松警惕。见对方的神态祥和且纯真得不含丁点恶意,她趁势把手一缩,毫不费劲儿便收了回来。
“你是刚醒,还是从未失去过知觉,选择在这里装睡?”颜鸢儿的提问一针见血,但内心并不确定对方会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便自我解嘲地想,这小子哪怕仅仅是开口说话,乐意屈尊向故人寒暄致意,就目前而言也算是久违的突破吧。
“你特意过来看我,不打声招呼好像不太合适。”楚夜轩的声音里少了当初在江边操纵巨石处决栾凤娇时的盛气凌人,既富磁性又充满男性魅力,不会让人感到些许的不适,“无论是步戾纳,还是之前的贺秋凌,我提供的条件极其优厚,投其所好,保证能够一拍即合。我在想,你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呢......”
“你果然跟贺秋凌和步戾纳有过接触......”颜鸢儿恍然大悟。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她们利用我,我反过来利用她们,公平交易,双赢结果,谁都不吃亏。”楚夜轩承认得很坦然,“步戾纳让你来找我的初衷,恐怕是要你自己看见真相的吧……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时间,都留给你细细品鉴好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以高水准的沉默来配合你的好奇心!”
自己看见真相,又要我细细品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颜鸢儿四下观望,偌大的观察室里除了必备的医疗器械外空荡荡的,就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哪怕多搁上一张A4纸,一颗核桃或是一柄发卡,都会打破原有那种近乎虚无的协调感,足见完全容不下多余的杂质。
供奉楚夜轩后脑勺那个天然乳胶枕头,连枕套都是全密封结构,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打探,但什么都没摸着,果断排除掉。承受楚夜轩身体重量的那套多功能床垫,四角直接与整张床的支架固定,严丝合缝得全无缝隙和缺口,况且床垫内部充斥着敏感无比的传感装置、复杂电路和精密零件,被人强塞进异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拆开检查工程量过大,权且排除了再说。不在枕头里,也跟垫子没多大关系,剩下的只有受夏凉被遮挡着的这副男人的躯体了。
这该如何是好,楚夜轩身上什么都没穿,总不方便直接对他说“请把被子掀开,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不好”吧,即便对方欣然应允,自己好端端冰清玉洁的女孩子家,也会觉得尴尬不是?要不要看呢,仅仅是严肃的查案,又没有非分之想,更不是心存邪念,行得直坐得正,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怕他怎的!思前顾后,心理斗争了将近十分钟,终于鼓起勇气面向楚夜轩,操着比蚊子的嗡嗡声大得有限的嗓音,极度婉约地开口提议道:“不好意思,可以把上身露出来给我瞧瞧吗?”
颜鸢儿自知这一请求多少有点“非分”之嫌,把话说完后不敢有片刻的懈怠,开始聚精会神地打量楚夜轩充满阳光的脸庞,通过察言观色解读对方对于自己的出言无状有何反应。虽说楚夜轩之前非常爽快地承诺给予配合,但接下来即便不是正式检查,毕竟也涉及身体检查,难保他不会因为心生嫌恶而反悔。
观望着观望着,一心静候佳音的颜鸢儿惊奇地发现,眼前这小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把两眼给闭上了,加之整张脸向外透着面无表情的冷峻,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苏醒过来一样。于是猜测,这一切多半发生在她扭捏退缩的犹豫之间。
“楚夜轩,你还好吧?”颜鸢儿诚惶诚恐地问候着,探头瞧了瞧监控仪器上的心律、血压等数值,确认对方仅仅是再一次沉睡了过去,身体并无大恙,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要不再等等看?她又呆呆地凝视着身旁这位我行我素的“睡美男”,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小子仍旧沉寂不语,没有半点想要睁眼的征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高水准的沉默”啊,用比较容易让人理解的话来替换,便是又睡过去了的意思。
沉默,还高水准,有话不敢直说,算什么大老爷们儿!也好,既然你装糊涂,拽什么高水准的沉默,那本小姐不如领你这个情,什么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什么男女之防授受不亲,到了这个时候统统给我边儿去,由我来亲自动手,丰衣足食!
掀异性的被子,被子底下的男人还没穿衣服,颜鸢儿还头一回遇到。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受情势所迫,何况对方早已默认,那就硬着头皮速战速决吧!
只见颜鸢儿嘴里轻轻地念叨了声“那就对不住啦”,便毅然决然地伸手撩起夏凉被的一角,缓缓沿着楚夜轩身体的轮廓往下拉动,灵巧地利用半开半合的眼缝中透出的视线,迅速略过眼前那副阳刚之体,轨迹自上而下地途经对方宽阔的胸膛,前锯肌,左右腹直肌及腹直肌上若隐若现的道道腱划……
当目光接触肚脐的一瞬间,颜鸢儿的身体犹如触电般晃了两晃,吃惊得“啊”地叫出声来,掀至腹内外斜肌的薄被,也因为手臂剧烈的抖动不小心滑落在地。
要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楚夜轩浑身散发着浓烈男性荷尔蒙的优美躯体,完璧无缺地暴露在手头还捏着夏凉被一角的资深女探员面前!
希望发现的,不希望看到的,老少皆宜的,十八禁的,全都随着被子的滑落和楚夜轩身体的暴露鱼贯而出,来势凶猛不说,信息量还忒大,连侧脸回避的机会都没给她,只能一饱眼福,照单全收。
幸亏颜鸢儿平日里训练有素,见多识广,心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对于突如其来的“艳”福,受强烈的职业责任感所驱使,她根本无心流连,冷汗要冒只管冒它的,心跳乱蹦只管乱蹦它的,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定下神来,抓紧时间进入角色。
当然,为了有效排除男性标配可能带来的视觉干扰,颜鸢儿如履薄冰地扶起掉落在地的夏凉被,又小心翼翼把它平铺到楚夜轩身体髋骨以下部位。处理完善后事宜之后,便着手端详起刚才吓到自己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楚夜轩肚脐周边的那片奇怪的刺青来。
时下的年轻男女,纹身其实算不得稀奇,怪就怪在这个刺青的形状上。
话说这小子以肚脐为圆心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的皮肤表面,竟然纹着一只巨大的彩绘眼睛图案!整个眼睛图案呈纺锤形,眼眶之内布满细密繁琐的纹路,像极了先前步戾纳向颜鸢儿展示那幅神秘花园眼睛画,只不过这刺青上的眼睛花纹构图更为复杂,刻划出来的层次要比眼睛画多得多。不仅如此,步戾纳在纸上只画了一只眼睛,缺少必要的参照物,这就根本让人无法分辨画的究竟是人眼,动物眼,还是别的更为高深莫测的妖眸、魔瞳、神目或者天眼。但绣在楚夜轩腹部的刺青则不同,不仅有眼睛本身,还清楚地交代了眼睛所处的背景。不难看出,这只眼睛生在一枚同样绣工精巧的鸟首之上,并且占据着头像最为醒目的位置。
颜鸢儿不是鸟类学专家,只能根据经验和常识对纹身进行分析。细看之下,整个刺青其实就是一只小鸟头部的正面照,从翎毛、嘴喙的样式及鸟羽的色彩搭配来看,多半属于雀形目鸦科鸟类之一。但另一道极为显而易见的怪诞景象,却时刻冲击着她那灵敏而发达的神经中枢:这只巨眼几乎占据了整个鸟首面部三分之二的空间,换句话说,这是一只独眼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