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贺将军坐在书桌前,便这么信心十足的执笔落墨了。
第二日刘管事果然如约遣人来取画像和八字,贺顾把东西让人带回去给刘管事后,又吩咐了一句说自己晚些时候就回侯府去看侄儿和弟妹,让府里准备一下。
无他,他昨日实在是被府上络绎不绝的拜客弄得怕了,实无心思继续应付,正好借侯府避难,躲个清静。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贺将军这头悄悄摸摸带着征野出门,先是上威远将军府接了妹妹贺容和宝音小丫头,又自觉十分低调的绕了远路走了侯府后门回去,却不知仍是落在了哪家下人眼里,刚在侯府花园里和弟妹朵木齐寒暄了两句,抱着侄儿逗乐,那头小厮就着急忙慌的来传话,说有客来了。
贺顾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这些人怎么这样烦,躲都躲不开,蹙眉道:“就说我不在,二少夫人一个妇人家不便独见外客,请他们回去。”
那小厮却苦着脸道:“方才侯爷吩咐过,小的本也打算婉拒,请他们回去的,可那几位客人似乎知道小的要叫他们回去,并不买账,只说让小的转告侯爷,又说侯爷知道他们是谁,只要听了,自会去相见的。”
贺顾蹙眉道:“是谁?”
小厮答了几个名字,贺顾听完却有些讶异,倒真的怔住了——
无他,这几个人,竟都是当年贺老侯爷还在承河时的旧部。
只是这几人,早该上了年纪,也都多少有些战功在身,如今应当都领了赏回家养老,不当差了,他这次在北地也没见到。
今日怎会出现在此?
倘若是这几位叔叔伯伯……言大小姐去得早,贺老侯爷又很不会照顾孩子,贺顾小小年纪跟在他身边,这几位叔叔伯伯和他们家中的姨母们,当年都是亲手抱过他,照顾过他的,贺顾的一身武艺,也有小一半出自他们的教诲。
的确不能说不见就不见。
朵木齐倒很机灵,见贺顾这般神色,干脆把儿子从他怀里重又接了回来,道:“有客人来了,大哥还是快去见客人吧。”
贺顾也只得点了点头,留下了不明所以的宝音小丫头跟着她婶婶留在花园,便和征野抬步朝茶厅去了。
茶厅里坐着三个约莫五十来岁、常服打扮的男子,只是他们虽身着一身常服,那坐姿、举止,却掩不住周身的气势,甚为干练,比起寻常这个岁数的人,要精神许多。
贺顾笑道:“原来竟真是几位叔叔,多年不见……”
只是他这寒暄的话还并未说完,那三人中一个便轻轻哼了一声,打断了他,冷冷道:“多年不见,如今你小侯爷是飞黄腾达了,不想见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怕被上门打秋风,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既便忘了我们,也不能忘了……”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上首一个稍胖些的老者打断道:“常朗!你先平平气,有话和小侯爷好好说,何必这样?”
贺顾心里倒是稍稍猜出了他们的来意,脸上笑意微微敛了敛,在上首坐下,又吩咐婢女给几位添了茶,只是却仍然并不开口。
那几人见状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方才做和事佬的开口叹道:“唉,你常叔叔的性子……一贯如此,小侯爷千万別同他计较,他只不过是着急了些,才会口不择言。”
贺顾顿了顿,重新带了三分浅淡的笑意,道:“几位叔叔看着我长大,又跟着父亲出生入死多年,幼时对子环也有抚育之恩,我怎会和常叔叔计较?”
他握着茶杯道:“几位叔叔的人品,子环也并非不了解,自然知道你们绝不是那等趋炎附势打秋风的人,常叔叔方才说的话,实在是误会我了。”
常朗闻言,似乎这才稍稍平静了些,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了,只是却仍算不上多好,哼了一声,闷道:“……好吧,就算方才是我冲动,说了气话。”
劝架的那个老翁见状,道:“不吵架就好,今日我们冒昧在这时候前来拜访,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侯爷这些年来总是跟着皇上四处奔波,我们也有家小,不便终日守在京城、等着侯爷,想见您一面是也实在是不易……”
贺顾垂了垂眸,开门见山道:“几位叔叔,是为了我爹来的吧。”
常朗本来好容易才平复下去,闻言不由得又激动了起来,瞪着贺顾道:“原来小侯爷倒还记得自己有个爹,这些年来,你把你爹关着,这般……这般如圈养牲畜一样,不给你爹分毫自由,岂有这般为人子的?!”
“我们来了这许多次,你却回回都不在家,哪有这般巧的事?我看左不过是你自己也知心虚,不敢见我们罢了!你这般不孝,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方才劝架的老翁斥道:“常朗,你给我住口!”
贺顾的脸色冷了三分,道:“把他终生软禁于长阳侯府后宅,这是先帝的旨意,常叔叔难道还要我抗旨不尊不成?当年的案子汴京府公开审结,满城人也都看在眼里,常叔叔若真要问子环是如何为人子的,倒不如先问问他贺南丰,又是如何为人父的。”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几人,面无表情道:“廖叔、王叔,你们若也和常叔叔是一样的心思,那就恕子环今日还有庶务在身,不便招待了。”
他“啪”的一声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却并没走成。
贺顾低头看了看被抓住衣袖的手,抬目时声音终究还是稍稍和缓了一点,只淡淡道:“廖叔叔,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那位廖叔叹了口气,却并不放开他的衣袖,只切切道:“廖叔知道……当年是侯爷他……他对不起夫人和小侯爷母子二人,只是先帝故去也快一年了,侯爷更是被关了这么久,再天大的孽,小侯爷不也和侯爷是亲父子么?”
“父子之间,哪儿有过不去的坎儿呢?虽说关着侯爷,是当年先帝的旨意,可如今……如今您这样深得今上爱重,侯爷又是您的亲生父亲,只要您愿意开口,只要您愿意和皇上求个恩典,难道皇上就不会答应?难道侯爷……侯爷他就真放不出来么?”
“侯爷一个人被关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年纪也大了,您有了福承公主,我听闻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也有了孩子,侯爷毕竟是做亲祖父的,却见不到孙儿们一眼,您说,这是不是……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贺顾闭了闭目,没有反驳,却缓慢而笃定的扯回了自己的衣袖,半晌,他才重又睁开眼道:“廖叔,当年他失德在先,先帝的处置也至为公允妥当,此事全汴京城没有不知晓的,可却从无人指摘过我贺顾一个字,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旁人不愿为他说话?”
“父子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却害死了我娘,我的坎或许过得去,我娘葬送在他手里的一生却过不去。”
常朗涩声道:“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愿意去求皇上,把你爹放出来,是不是?”
贺顾缓缓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不错,我不愿意。”
常朗气的胸膛来回起伏,怒视着他颤声道:“你……你简直不孝!”
廖叔见状似乎也急了,立时上前推了常朗一把,低吼道:“你给我闭嘴,今日来前你怎么和我保证的,都忘记了?!”
贺顾却只视而不见,淡淡道:“几位叔叔年纪大了,上京奔波一回也不易,还是回去好好养老吧,管事,叫人各备一百两银子给各位叔叔带上做路上盘缠,送客吧。”
廖叔却忽然噗通一声在贺顾面前跪下了。
贺顾唬了一跳,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赶忙去拉他,无奈道:“叔叔这是做什么,你……”
廖叔本打算着无论贺顾怎么拉,也要抱着他的大腿求他放老侯爷出来,谁想他想得倒好,这么多年不见,却忘了这位小侯爷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主,即便他不想起来,也还是被贺顾给提溜小鸡一般给提了起来。
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贺顾的胳膊、红了眼眶道:“廖叔求你了,就原谅你爹吧,他……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若是一个人在后宅中无人陪着孤苦伶仃的去了,老侯爷他戎马半生,不该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算是廖叔求求你了……”
“你若是……你若是实在不想看见你爹,那要不你把他放出来,我们……我们带他回去,有我们几个老家伙陪着,侯爷晚年也不至……也不至如此凄凉……”
他说完又要跪,贺顾实在没了办法,那头常朗已然闷不吭声的先行扑通一声跪下,紧接着又作势要磕头。
贺顾连忙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闭了闭眼,最后也只得长出一口气,道:“各位叔叔,我敬你们也曾是枪林箭雨里来回的汉子,又看着我长大,今日才如此礼遇,换做是旁人,我贺顾虽然好说话,也早给扔出门去了,还望叔叔们不要再相逼于我,闹得两相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