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稍微接受过最基础的宗教教育的人都会知道他们信仰的天主教对于同性之事的绝无容忍,如果一个教区里有同性的恋人被发现,他们就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可能被驱逐到野蛮荒凉的非洲去;就算是太阳王时代处在君王绝对庇护下的那位爱把自己打扮成洋娃娃的王弟奥尔良公爵――这位公爵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取向,但也履行了王族的义务让他的妻子生下了几个孩子――都免不了遭受来自教会的非议与指责,身份尊贵的王弟尚且如此,路易怎么也想不明白卡利斯特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宗教教义?道德准则?”
卡利斯特嗤笑一声,仿佛在感叹路易的天真。
“只要面子上没有出大错,不会有谁在意别人的信仰是虔诚还是虚假,只有最老古板的人才会还在遵守所谓的宗教教义。”卡利斯特说,“如果说非要有一个信仰的话,那我还是宁愿信仰金钱的力量,毕竟在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可不会出现天使来拯救你,但只要有钱就能办到几乎所有的事情。”
“至于你说的所谓道德那就更可笑了,早在圣埃蒂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要你有足够的金子,每一个人都会称赞你是有品德的人;但要是你不幸破了产、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话,他们就算是丢了一根羽毛都会说是你就是那个盗窃的小偷。”
当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还是以卡利斯特・杜瓦斯的化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学习的时候,路易曾经听到过一个关于他的家族的传言――据说杜瓦斯家族因为一八一一年那场著名的葡萄大歉收而经营不善破了产。这个传言流传之广泛,只需要看路易在得知卡利斯特的真正身份时,对阿尔莱德说的那句“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商人的儿子,还运气不好遇到家里破产了”就知道了;但无可否认的,当时卡利斯特的家族绝对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以至于他们无暇顾及那被送到寄宿学校的继承人。似乎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卡利斯特・杜瓦斯从一个调皮但还会帮助其他人的学生渐渐地变成了阿尔莱德口中“隔壁班那个爱打架的卡利斯特”,甚至成了禁闭室的常客。
“我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可这绝对不是你能想做这种事的理由,我也不是有那种悖逆常理的爱好的人。”想起以前在圣埃蒂安的事情,路易尽量让自己从怒气中冷静下来,但态度非常坚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先生,这是不对的。我不会去指控和告发你,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违背我的宗教信仰和我接受的道德教育的事情,哪怕你再给出一百倍的价格。”
卡利斯特看着他,因为背对着烛火的缘故,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竟然像狼一般,显得有些阴霾。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要反悔了。”他说,“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提出所谓出卖灵魂的价格呢?”
“我本来没打算答应的,”路易说,他感觉卡利斯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就慢慢地往后边退去,准备找机会从沙发的另一边离开:“我原本以为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去找我的是巴黎的哪位夫人,才会对肖像馆的人这么说的,所谓两万法郎的价格也不过是我随口胡说的数字,目的只是想让她放弃而已。德・杜兰德先生,我觉得您还是把这件事忘掉吧,我们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样对我们都是最好的。”
“那要是我并不乐意当作这个事儿并没有发生呢?”
卡利斯特很轻柔地问,他忽然往前走,两步就跨到了路易身边,一下子就抓住了路易的肩膀:“小家伙,你得知道,订立契约的人如果想要撕毁契约,那可是必须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回路易的冷汗是真的要流下来了,他试着想要挣脱卡利斯特的桎梏,却发现根本就挣脱不开。
“先生,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德・布戈涅子爵的府邸,侍从就在外面,而且整个巴黎所有的贵族和尊贵的阿图瓦伯爵殿下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路易使劲抓住卡利斯特的手,仰起头看着他:“如果我把外面的人喊进来,我们就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您应该清楚,为了一个男人就毁掉自己的前途和地位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不是吗?”
卡利斯特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路易衬衫中露出来的脆弱脖颈,忽然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斜睨着路易,以一种傲慢无比的口吻说:“毕竟,如果你是哪家的小姐的话,就既不会出现在圣埃蒂安,也不会被那些五十岁的老女人骚扰了,不是吗?”
一听到这句话,路易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原本满怀的勇气和抗拒就像是被针尖戳破的泡沫一般,几乎是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我被圣埃蒂安赶走之后,你还有继续被那些女人拉到她们的屋子里去吗?”卡利斯特像是没看见他苍白的神情一样,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这么问,不需要路易回答,他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想她们应该是没机会的,毕竟你和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就像是双胞胎一样,整天形影不离――难道是正是因为那个老女人的事情,才导致了你和他那么要好?”
第48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八)
“够了,先生,够了,请不要再说了!”
被一直刻意忽视在记忆最深处的糟糕回忆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即使时隔多年,路易在重新面对这段记忆的时候仍然感觉自己就像沉没在水中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扯开了卡利斯特桎梏住他肩膀的手,甚至用力推了卡利斯特一把。
路易这举动倒是出乎卡利斯特意料之外,虽然那推搡的力道完全不足以动摇到他,但卡利斯特还是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着路易――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看到自己豢养的向来乖顺的安哥拉猫亮出了自己的牙齿和利爪来向他示威。
“我很惊讶你终于有了一些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卡利斯特挑了挑眉,以一种慢吞吞的语调说,在说到“男子汉”这个词的时候还特意停顿了一下:“要是当年你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也有这种愤怒的勇气的话,也许后来都不需要我来帮你动手了。”
“够了,先生,请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再想起任何一点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
路易说,他没有看卡利斯特,而是把视线凝聚在卡利斯特背后的帷幔花纹上,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开那蒙在心头多年的阴影似的。
那是路易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一段过往。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他们曾经在其中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一个仍然停留在历史中的封闭世界,一个君主专制时代学校的活标本。它在创建的时候就沾染了旧时代无处不在的风流习气并把这种习气一直沿袭下来,即使是到了那位拿破仑・波拿巴上台的时候,外界的天翻地覆也都不能让这所学校里潜藏滋长的风气改变半分。
这所学校与外界隔绝,在被围墙封闭起来的小小天地里,生活着校长、学监、教师和一百多名从八岁到十九岁的不同年级的学生,但那里并不完全是女性的禁地――圣埃蒂安也会雇佣一些干杂活的女佣,学校和她们签订的契约时间相当长,以至于有的女佣从结婚起就在那里帮工,比任何一个学生都还要熟悉学校里的一切。作为同样被圣埃蒂安驯化的一分子,这些女佣分享着教师们下放的部分权力,既照顾学生们的生活,又因为年龄上的优势而在某种程度上对学生们有了绝对的支配权;这么一来,年龄、性别和权力就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形成了微妙的倒错,乃至给了一些人利用这种倒错来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愿望的机会。
路易当时很不幸遇到的就是一位懂得如何充分地利用自己这种权力的女佣――一位看着他长大,曾经被他当作是自己远在马贡的母亲的替身的年长女佣,当时圣埃蒂安的所有学生都叫她莫罗妈妈。
这位年长却风流多情的莫罗妈妈从一七八九年起就在寄宿学校里帮工,路易进入圣埃蒂安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然而日渐增长的年龄并挡不住这位女佣采摘尚且懵懂的年轻学生们爱情嫩芽的野心和热情。她对这个漂亮的孩子格外照顾,纵容他偷偷吃糖果,在分面包的时候把最柔软的部分留给他;而因为远离自己的亲生母亲的缘故,年幼的路易也会不自觉地在圣埃蒂安仅有的几个女性的身上寻找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迫从她身边分离的母亲的影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莫罗妈妈以需要帮忙为借口,把对她全心信任的少年叫进了自己的屋子。
某种程度来说,从路易走进莫罗妈妈屋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在圣埃蒂安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活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的两年里,即使是在莫罗妈妈已经从圣埃蒂安消失之后,她带给路易的阴影也都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因为她,路易所认知的一切世俗规则都被推翻了,男性和女性的地位错位,强者与弱者的关系颠倒,看守者做了监守自盗的盗贼――这种阴影是如此的深重,以至于路易在再次听到卡利斯特提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抗的勇气。
“德・杜兰德先生,您对我的帮助我一直铭记于心,我一直很感激您。”路易尽力把自己从那种仿佛要溺水的糟糕回忆里拯救出来,他感到自己的情绪正在迅速消沉,那回忆是如此的阴暗以至于它几乎吞噬了他今晚在舞会上收获的所有惊奇和欢乐:“可是您今天的行为让我非常震惊,如果你不是在对我开玩笑的话,那您想对我做的事情又和莫罗妈妈想对我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
卡利斯特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把我和那个女人相提并论?”他说,“这可不像是懂得感恩的人该做的事情,你这么说可真叫我伤心。”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卡利斯特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沮丧的样子。
“难道事实不就是这样吗?”路易说,他已经快要失去和卡利斯特争辩的力气了。
“那当然不一样,至少我是征求了你的意见,而你也同意了的,不是吗?”
“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所谓的同意不过是我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已。在我看来,你和莫罗妈妈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悖逆道德。”路易说,“我想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您认为这样违背宗教和道德的事情是允许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帮助我呢?如果您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那您又为什么要自己也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当初我愿意帮你,不过是因为我正好乐意那么做。”卡利斯特傲慢地抬了一下下巴,“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高兴,我想干什么都行。”
“那么您尽管随您高兴吧,先生,您尽可以做您想做的事情,但我现在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了。”路易说,他看了一眼休息室那紧闭的门:“如果您认为我应该为您当初的帮助付出报酬的话,您尽可以提出您的要求,不管是金钱还是别的要求,我都愿意在不违背教义和道德的情况下尽我所能――但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悖逆主的教导的事情。”
卡利斯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
“不愿意违背教义吗――那要是我说,我要你办的事情就是履行你对情人屋许下的承诺呢?”
“那我只能在主的面前为您做最真诚的祈祷了,先生。”
路易没有再看卡利斯特一眼,他站起来,从沙发扶手边拿回自己的外套,没有喊外边的侍从进来而是自己花了一点时间来把外套穿上并扣上扣子。
在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去之后,他对卡利斯特伸出手:“德・杜兰德先生,请把我的怀表和法郎盒还给我。”
就像巴黎上流社会的小姐夫人们出门的时候必须要戴上帽子、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有身份的平民女子一样,对于先生们来说,用金链子系在一起、分别放在外套口袋中的怀表和法郎盒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配饰;如果他回到跳舞大厅的时候少了怀表和法郎盒,阿尔莱德大概会以为他被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仆人给敲诈了。
卡利斯特看了他好一会儿,就在路易以为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大概再也拿不回来了的时候,那由金表链系着的银色怀表和有着法朗坦家徽章的法郎盒子被甩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