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如何赶走一位教师
1815年1月的冬天,圣埃蒂安所在的地区已经开始下雪了。
因为家族的保王党立场而不得不隐瞒身份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当时他所使用的化名是卡利斯特・杜瓦斯,那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氏――此时已经在圣埃蒂安呆了将近十一年,即将毕业,他却越来越厌烦这所沉闷、呆板得连狗都仿佛要按照钟表发条来吠叫的寄宿学校了;而他所在的数学班的教师罗格朗先生近来对待他的不善态度无疑更加激化了他的逆反倾向。
在罗格朗先生的班级之中,卡利斯特・杜瓦斯绝对是最不讨教师喜欢的学生之一,当初卡利斯特的父亲为他选择了数学班(是的,这类选择与其说是学生自己的兴趣,还不如说都是父亲们的旨意)的时候,罗格朗先生就非常不情愿这个桀骜不驯的刺头儿来到自己的班级,最后是在学监的一再要求之下,他才勉强答应的。这在一开始就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埋下了不和的种子――卡利斯特在数学班学习的那三年简直是对双方的折磨:教师认为自己的权威应当如传统那般至高无上,而年轻气盛的学生绝不肯像社会规则要求的那样对他的教导者惟命是从,于是禁闭和体罚就成了一种家常便饭。
也许命运之神就喜欢和凡人开玩笑,师生之间的对抗在卡利斯特即将毕业的时候本已趋于缓和,但是自从圣诞节的时候卡利斯特从女佣莫罗妈妈手里抢走了一个叫做路易・杜・法朗坦的猎物之后,矛盾就隐秘而激烈地被激化了。
罗格朗先生和莫罗妈妈之间存在着一种不道德的关系,这一点是不需要置疑的――也许是这位教师的妻子对宗教过于虔诚、甚至到了在并排对床之间挂上冷冰冰的十字架而将夫妻关系变为一纸空谈的缘故,莫罗妈妈很轻易地就控制了这个得不到妻子情感回应的可怜男人;在卡利斯特闯进她的小屋抢走了她看中的漂亮孩子、还老是阻止她继续对那个孩子下手之后,恼怒的女佣就利用罗格朗先生主管数学班这个优势,开始持续不断地给他找麻烦。
对于这个时代的学生来说,被斥责、体罚和禁闭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即使是出身高贵的王子公主在面对家庭教师的管制和惩罚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说“我不”的权利。教师们可以粗暴地对待他们不喜欢的学生,而无需考虑其他任何关于地位和身份的事情(以上帝之名,“我是他的老师”这一句就够了!);所以借用了教师的天然权力的莫罗妈妈和罗格朗先生自然不会想到,身为学生的卡利斯特竟然会有策划一场针对他们的报复的能力和勇气,而他也真的成功实施了――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甚至可以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然从圣埃蒂安毕业!
当然了,在策划这场报复的时候,我们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先生是绝对不会承认说有隔壁哲学班那个叫做路易・杜・法朗坦的小家伙的因素在的,即使他有几次看到法朗坦见到罗格朗先生的时候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只能眼泪汪汪地抱着书贴着墙根走;他认为自己的行动纯粹就是对这么多年来罗格朗先生对他的“关照”的回报:毕竟,他马上就要从这所该死的学校毕业了,如果不在离开之前给自己的教师留下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的话,那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好学生,不是吗?
构成了卡利斯特的复仇核心的是一个陶罐,一个算不上精致的、在圣埃蒂安非常常见的陶罐:这种罐子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出售的时候只需要几个苏,学生们可以用它来加热前一天吃不完的米饭和剩菜,当然也有人拿它装上水放在壁炉上烧开,用来当暖手炉或者暖脚炉。因此,把这种带有盖子的陶罐放在壁炉旁边是不会令人怀疑的,也不会有谁会无聊到去揭开盖子看看里面让人倒胃口的剩饭。
作为一个常年在圣埃蒂安东游西逛的刺头儿,卡利斯特・杜瓦斯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搞到了一个这样的新陶罐,随后他又花了两天时间,从圣埃蒂安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块破破烂烂的石棉布――这种布有着极好的隔热保温性能,因而是用来给离开了火炉的陶罐保持住温度的理想材料;与此同时,他还花了三个法郎――罗格朗先生绝对做梦也想不到,最后把他弄到神经衰弱的人需要付出的金钱其实如此之少――雇佣了寄宿学校外面一个农民的儿子,那个十岁的孩子从城镇外的森林里给他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两条冻僵的蛇。
“先生,它们绝对是活的。”在把那个装有蛇的罐子交给他的时候,那个农民的儿子这么对卡利斯特保证:“我刚刚把另外一条扔进了火里,它‘噌’的一下子就窜走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还能再给您找几条来。”
事实证明那个孩子并没有说谎:那两条在冬天的寒冷里冻僵了的蛇在接触到了火炉的温暖之后,就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懒洋洋地呆在了罐子里;这些冰冰凉凉、滑腻无比的长条绳子其实没有毒性,即使咬人一口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毕竟,卡利斯特只是想要给罗格朗先生和他的姘头送上一份“惊喜”,而不是打算直接让他们去接受上帝的审判。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卡利斯特在一个寒冷的深夜从已经宵禁的寝室里溜了出去,他从火焰已经熄灭了的壁炉边取走了那个要命的罐子、用石棉布包裹起来保持住里面的温度,然后娴熟地踩着教师们巡查间的空隙溜出了宿舍,走到花园边那个独属于莫罗妈妈的小屋那里――他踩的时间非常准,因为这一天不需要他巡查的缘故,罗格朗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和女佣纠缠在一起了。
“愿天主保佑你们的灵魂!”
在用树枝把罐子里的蛇从窗户的空隙中挑进去之前――屋子里的人早已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注意到窗户被悄悄地从外面打开了一道缝隙――卡利斯特装模作样地在心里为他的教师祈祷了这么一句,他认为自己的祈祷还是非常有诚意的:如果天主认为罗格朗先生是无罪的,那他的这一点小小恶作剧就会什么作用也没有;而如果这些蛇真的游到了莫罗妈妈的床上,那就说明天主对他们的悖德之事也看不下去了、而决定要惩罚他们,不是吗?
他借着黑夜的掩护,用树枝把两条不愿动弹的长蛇从窗户送进了莫罗妈妈的小屋,随后立即离开了现场以避免被发现的可能:这些长着鳞片的细长东西一旦离开了罐子里的温暖环境,那必然是会自发去寻找新的热量来源的,否则它们就会冻僵;而在女佣的木屋里,离它们最近的热源,无疑会是……人类的体温。
从结果来看,卡利斯特的计划是非常成功的,只不过受创最大的并不是他最想报复的那个女佣――他还没有溜回自己的寝室呢,就远远地听到花园那边传来了一声牛一样的男人吼叫声,那声音恐怖得就像传说中被残暴的罗马皇帝关在烧热的铜牛中处死的犯人绝望的呼喊一样。
圣埃蒂安的学生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声可怕的吼叫,第二天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但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罗格朗先生勉强露了个脸,随后几天,他几乎是完全从圣埃蒂安消失了,随后医生宣布说罗格朗先生 “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无法再担任任何职务”,于是学监拿当先生暂时接替了数学班教师的职责。
罗格朗先生被神秘的意外击倒了,但是莫罗妈妈可没有,这个女人的神经简直就像藤蔓一样坚韧,罗格朗先生已经到了要离开圣埃蒂安去萨瓦省温泉疗养的地步,她却只是惊惶了几天就变得若无其事起来,甚至很快又看上了一个新欢、而把那神经衰弱的可怜男人给忘在了脑后。
这样的结果自然不是卡利斯特想要的――事实上,比起一直针对他的教师,他更讨厌的还是那个女佣(卡利斯特坚持认为,这是因为这个女人对他的觊觎严重地冒犯了属于贵族的尊严的缘故,即使他在圣埃蒂安使用的身份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于是他开始策划第二次的报复,这一次他从外面搞到了两条不同种类的蛇:同样无毒,但如果被它们咬上一口,那可是会相当受罪的。
不过,也许是第一次的报复太过顺利以致于用光了所有好运气的缘故,卡利斯特刚把新的装有蛇的罐子拿到手,他就因为同班的一个蠢材的挑衅而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失败:那天那个叫做皮埃尔的老是跟他对着干的对头因为和他吵架被反讽了回去,情绪激动之下一把抓起了他放在壁炉旁边的陶罐,伸手进去抓了一把――
――于是原本只是想砸卡利斯特一脸剩饭的皮埃尔从罐子里抓出了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那一天这位向来自诩男子汉的学生尖叫得简直要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一个杰出的女高音歌唱家。
而当闻讯赶来的学监拿当先生看到那条被皮埃尔扔在地上、还在到处爬的蛇的时候――他、的、脸、都、青、了。
第113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一)
在路易的签证因拿破仑党人行刺阿图瓦伯爵的阴谋而受阻之后,阿尔莱德的计划也出了一点问题。
对于现在的阿尔莱德来说,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房租是过于昂贵的了,他原本是打算在路易离开巴黎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寻找一处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的住处――在巴黎,这往往意味着要和房东和其他房客一起分享同一栋公寓,他是为此做好了准备的――然后立刻从圣乔治街这里搬出去,好拿回他之前提前支付的部分租金;然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主人可不乐意自己已经到手的钱从指缝间溜走,那位先生连面也没露,只派仆人给了阿尔莱德一个回复:“先生,您尽可以在这里住到圣诞节到来,想要提前搬走的话也无所谓,但是那笔钱是不会还给您的。”
“那个狡猾的老头子!”
仆人离开之后,阿尔莱德气得这么跟路易抱怨:“谁会在圣诞节的时候搬家,他就是想要我到时候继续住下去!”
“阿尔,这样的话也好,我们可以有多一点时间来寻找新的住处。”
路易还没有经历过这种被房东扣押租金的事情――毕竟他在马贡有自己的房子,那自然是不需要考虑这种事的――看来钱是拿不回来的了,他只好安慰自己的朋友:“你昨天和我一起去看的那栋房子,虽然每个月30法郎的租金确实很便宜,但实在是太破旧了,并不是很适合你的身份,这会对你和其他人的交往造成困扰的,不是吗?”毕竟不管在巴黎还是在马贡,住处都是和地位息息相关的啊!
他指的是昨天阿尔莱德带着他一起去看的位于拉丁区的一处房子,那是一栋年龄已经足够做他们曾祖父的老公寓上的四楼,环境对于那些身份低下的工人来说相当不错,但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一对比的话那就是非常糟糕了――单是在那里停留的一小会儿,他们就得知了二楼的住户是一个不知名绯闻小报(这已经是非常委婉的说法了)的记者、三楼是两个惯于坑蒙拐骗的古董贩子;然而,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当然也有带他们去的经纪人的鼓动的原因在!),阿尔莱德当时竟然颇有“这样的房子和住户也可以接受”的意思,这让路易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会因为矫枉过正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新的住处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如何平衡有限的预算和必须的体面更是一门微妙的学问,不过前来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理查德先生――这位精明的家具商人以相当低的价格收购了阿尔莱德的大部分家具,于是前来查看他的战利品――在得知他们的烦恼之后,这位商人叫了起来:“啊,先生们!既然你们有马车,那你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沼泽区的房子呢?那里的房租也不贵,又安静又体面,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大概是对你们这些喜欢玩乐的年轻人来说,那里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路易问,他想起之前阿尔莱德似乎说过拉丁区和沼泽区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拉丁区他已经去过两次了,但沼泽区他还没去过呢!
“一个――怎么说呢,法朗坦先生,这就需要您自己去到那里才能体会到了。”理查德说,商人打量着阿尔莱德和路易,似乎在衡量他们是否能够融入到沼泽区特殊的氛围里面:“那里住的都是些相当体面、相当虔诚的人,就是离泰布街、昂丹大道这种玩乐的地方远得很――我指的可不仅仅是地图上的距离。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推荐我的一位老朋友杜・迪布瓦先生,他住在沼泽区的马西荣街,前几天才对我说他二楼上的租客最近搬走了,他正在寻找德行良好的、有身份有体面的新住客。”
听起来想要成为那位杜・迪布瓦先生的新租客还需要经过相当的考量,路易当即来了兴趣:“那么,理查德先生,杜・迪布瓦先生那里的租金是多少呢?”
“80法郎一个月,先生们,这在巴黎可算不上贵,马西荣街的好名声可是出了名的。”
确实不算贵――一年也就是将近一千法郎的租金,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勉强在巴黎生存下来而已――路易犹豫起来,但阿尔莱德显然被理查德先生的话打动了。
“我可以拜托您,明天带我们去拜访一下杜・迪布瓦先生吗?”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作为报酬,家具商人得到了一张八成新的胡桃木脚凳;第二天是星期天,理查德先生特意要求他们必须先参加完附近教堂的弥撒仪式才可以出发去沼泽区。
“这是非常、非常必要的事情。”理查德先生这么对两位朋友强调,“如果你们疏忽了宗教仪式的话,那是不可能得到马西荣街的接纳的。”
参加星期天和宗教节日的弥撒仪式对于一位虔诚的教徒来说自然非常重要,但是路易并不是很喜欢圣乔治街的教堂,除非必要,他都尽量避免去那里――原因无他,让我们想一想住在这一片街区的都是些什么人吧:被供养的男性和女性,这些依附于上流社会和半上流社会的人可不会顾忌什么神圣的场合,他们能将一切地方都变成风流浪荡的场所!
这一次的弥撒也是一样,路易在圣乔治街区教堂里就可以见到最新流行的女装和男装,甚至都不用询问裁缝最新的时尚: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还流行将领口开到最大的低胸装,而这一次不知道哪位贵妇带起来的流行风气(或者是受到了哪位神甫严厉的抨击),来到教堂的妇女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披上了薄薄的轻纱披肩,以此作为对肩膀和胸脯的遮掩――不过,那些“经过纺织的空气”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反而让女人们能更加自如地卖弄风情。望弥撒的时候就连神甫的眼睛都忍不住往那些跪下来祈祷的虔诚女子身上看,更别说其他的男性了。
对一位虔诚的教徒来说,这真是一种令人恼怒的情况,因而等路易和阿尔莱德乘着马车进入沼泽区,发现这里的宗教氛围居然异常浓厚、简直毫不逊色于外省的虔诚肃穆的时候,路易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里给人的感觉,简直和马贡一模一样!”
如果说泰布街、昂丹大道和布洛涅森林是巴黎最年轻、匆忙、充满活力的区域的话,那么沼泽区无疑是一片垂暮老人的安谧区域,它们之间的差别简直要比外省和巴黎的差别还要大――在这里,就连空气都是冰凉的、沉重的,街道两旁的建筑并不比拉丁区的要新,却要端庄沉肃得多;房屋外表没有斑斑驳驳的,那些样式老旧的装饰都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出一种历经风雨的贵族般的庄严气度来,叫人看了就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区域,远离巴黎的喧嚣与诱惑。肃穆的氛围无处不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人们衣着保守,简直不像是在巴黎、而更像是在外省:男人们的衣着严肃,基本就没有穿巴黎的花花公子们喜爱的那种踏脚裤的;而不管是外面走过的女人还是在窗户里做针线活、被马车的声音吸引而探出头来看的妙龄少女,都像曾经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上格格不入的德・莫雷尔子爵夫人一样戴着紧紧裹住头发的头巾,裙裾也相当简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