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银子,急得直跳脚,把船板跺得咚咚响:“深宅大院,她又聋又哑,怎么做得好婢女啊!”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郑大人说,聋哑才好,用起来放心。不必担心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
徐莲生啃咬着手指,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对姐姐而言,到大户人家做下人,或许是不错的归宿。就算偶尔受气,但吃穿不愁,挨打也肯定不会比爹打得狠。
他现在有了五十两银子,先试试看,能不能再把姐姐买回来。若买不回来,就给郑府里管事的使些钱,让姐姐在深宅大院过得舒坦点。日后,他拿着银子去京城做点买卖,隔三差五与姐姐见上一面,也是很好的……
打定主意,他拿出五两银子,央求老板娘想想办法,让他们姐弟俩见上一面。
“万一你又带着她跳江跑了,老娘可就遭殃了。”
“姐姐有了好去处,我这个当兄弟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带她跑?只是告别而已。”
老板娘揣起银子,用手帕擦着指甲,转了转眼珠子:“那你夜里来吧,皇上明日移驾,今夜官员和他们的随从都住在各自船上,到时候我让伙计载你到郑大人船边,争取让你们姐弟俩见见。”
徐莲生不敢回家,怕身上的银两被爹搜出来,又去赌光。他在城外找个小酒馆,一碟瓜子直坐到天黑,又来到江边,只见各条巨船渐次亮起灯火,映在江面,金粼粼的如梦似幻。
龟~公载着他,向一条大船靠近,道:“那就是郑大人的船,你备好银子,等下到了船边,我托他们管事的叫你姐姐出来。”
距那船仅丈把远时,只见什么东西从上方嗖地掉下来,扑通落水,浮在江面,影影绰绰是个人形。龟~公吓了一跳,徐莲生趴在小船头,借着灯火望去。
刹那间,一颗心四分五裂,浑身的血像被抽干了。
“姐……”
大船上有人闲聊,声音渐远。
“这小丫头还挺厉害,都把咱家老爷抓伤了。”
“唉,同你我一样,贱命一条。”
徐莲生瘫坐在船头,怔怔地望着姐姐。他最亲的人,每日为他缝衣做饭,给他剥莲子吃的人,正无声无息地浮在江面,随波逐流,脸朝下。
他一动不动,整个人都空了,连泪也没有,耳中像钻进了蚊虫,嗡嗡响。直到龟~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小兄弟,这……我可什么都没瞧见。你若告官,求你千万别要我作证。”
见他毫无反应,龟~公把小船摇到尸首旁,动手将死去的秋娣捞上船,哆哆嗦嗦地拨开湿淋淋的黑发,摸向覆着伤痕的惨白的面庞和脖子,颤声道:
“一点、一点气息都没了,没救了。小兄弟,我帮你把你姐姐抬上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这孽是郑大人做下的,和我们春华馆可不相干啊。你姐在画舫上好吃好喝,我们不曾打她一下。”
徐莲生此时才回了魂,握住姐姐的手轻声呼唤:“姐,姐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莲生啊……”姐姐掌心尚有余温,可见抛尸前刚刚断气。
龟~公送他上岸,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背起姐姐,淡淡道:“回家。”
“小兄弟,你还记得我的话吧?不是我不愿作证,实在是惹不起……”
徐莲生充耳不闻,背着姐姐艰难地走在夜幕中,感到冰冷的江水顺着她的发梢,淌进自己衣领。城门已经关闭,他求守城的军士放行,家姐重病,急等进城医治。
病重之人,依律可以通行。军士放他进城,有个热心肠的还上前查看病情,大惊失色:“这,这是个死人!你姐已经死了!”
“也许还有救,多谢几位军爷放行。”徐莲生语气平静,背着姐姐慢慢朝家走。
屋中酒气冲天,男人喝醉了,歪在床上眯起充血的双目,问他这两日跑哪去了。他一语不发,走进里间,将姐姐放在她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
“老子问你话呢!是不是、是不是又弄到钱了?”男人大着舌头,在外面聒噪。
他走出去,冷声道:“爹,我姐死了。”
“死了?知道了……”男人仰面躺倒,转瞬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我姐死了!我姐死了!我没姐姐了!!”血肉重回躯壳,泪水终于迸出眼眶,他声嘶力竭,将男人拖到地上,用力踢打。
“别扰老子睡觉!”
他被男人狠踹一脚,一个趔趄,后背撞上桌子,碰翻了油灯。火势随灯油蔓延,屋里登时亮堂了。他慌忙抱了床被褥要去盖住火,却猛然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睡死的男人。
“爹,着火了。”他轻声说。
火引燃了席子、柜子,愈烧愈烈,浓烟呛人。他定定地看着,熊熊火光燃在清亮的瞳仁里,竟是浓浓的凄冷和杀意。
去他娘的忠孝节义,不如从此孑然一身。
他迅速抱了姐姐的尸首,退到院中,随后关了门。很快,屋里传来男人剧烈的咳嗽声。人在浓烟中难以辨别方向,男人又醉了酒,很快没了动静。
待浓烟与火光钻出窗、冲出屋顶,他跪地磕了个头,默念道:爹,孩儿不孝,犯下十恶之罪。随后高声呼喊:“走水啦――来人啊――”
更夫最先跑来,鸣锣叫人,邻里纷纷帮忙抬水救火。小半个时辰,火彻底扑灭,只烧了徐家一户,并未波及他人屋舍。
“爹啊――爹――”
徐莲生扑在男人焦烂的身体上,悲声大作,是真的伤心,却不后悔。恶逆之罪,罪当凌迟,他希望自己是悔恨的,可搜肠刮肚也没有一丁点悔意。邻居们也跟着抹泪,有人看见躺在一旁的秋娣,问:“莲生,你姐这是……”
“姐姐被爹卖到妓院,又转卖给通政使郑大人做婢女,被凌辱致死,抛尸江中。我背着姐姐尸首回来,见室内有火光,这才呼救……”
七嘴八舌地安慰了一阵子,邻里渐渐散去,有几人招呼徐莲生到家中过夜,他婉拒道:“我得为爹爹、姐姐守灵,多谢诸位高邻出手相助,请回去歇息吧。”
他就这样守着两具尸体过了一夜,脑中空荡荡,没有感觉,也没有想法。翌日卯时,旭日初升,他洗了把脸,趁着早衙前去县衙告状。
第5章 空余恨
“小人徐莲生,家住城南榆树巷。我要告当朝通政使郑方杰将我姐姐凌辱殴打致死,抛尸江中。尸首就停在家里,请大人派人验看。”徐莲生跪在堂下,一五一十将昨夜所见所遇讲了一遍。
本县的知县虽不廉洁,但断案还算公道。听他状告的是朝廷大员,贵妃娘娘的兄弟,一时万分惊诧,说不出话来。直到师爷在旁提醒:“以民告官,依律先打五十大板。”
知县点头道:“没错,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为防止百姓乱告诬告朝廷命官。徐莲生,本县问你,你确定要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