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条路,都是玉石俱焚之路。说书者口中的快意恩仇,到了他这,只有恩仇而无快意。
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管家送来宋泽和翠娥的书信。
翠娥的字并没太大长进,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儿女顽皮,每日上蹿下跳;郭郎中只会行医而不懂经营,所以她要管着医馆的账目;帮宋家收佃租的老仆不在了,她还要照看宋泽那二顷田地,时不时要去城外催收佃租。
但她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坐在桌旁,一笔一划地给徐莲生写信。每封都有数千字之多,桩桩件件巨细靡遗,读起来仿佛还生活在她身边。
徐莲生多希望,宋泽也能在信里多说几句。
可宋知县也是个大忙人。自数月前上任伏羌县后,因县内耕地不足,他便亲自带领农户开垦梯田,想办法从高处引水,层层灌溉。他在信中说,白天走得多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夜里腿就疼得厉害。
所写过最动情的话,不过一句而已:“自你走后,便常回我梦中。”
第19章 饿
次年九月,朝会。
徐莲生兀自出神,想到已经很久不曾收到宋泽和翠娥的信了。今年年景不好,冬天几乎没下雪,夏天亦少雨。京城如此,西北更糟。
忽然,他听见户部奏报:“启奏陛下,接陕西巡抚和布政使急报,西安府、延安府、巩昌府等府州的旱情从春季延续至今,田地绝收,储粮告急。富户尚有余粮,大半百姓已经开始吃糠皮酒糟、野菜野果、蓬草树皮充饥,接下来不得不吃种子了。军粮暂时足够,还能维持。”
皇帝沉思半晌,问道:“之前怎么没听说,陕西闹了旱灾?”
“不愿陛下费心劳神。”
“就算天上不下雨,还可以挑水灌溉,朕看这帮愚民还是太懒。让他们种一些长得快的蔬菜,挑水浇地。家家户户如此,怎会挨饿?诸卿可还有事奏报,无事退朝。”皇帝有些不耐烦,挥了挥袍袖。
“陛下!”徐莲生意识到,这则急报的背后,或许已然是饿殍遍野。他高声说道:“冬季无雪,夏季无雨,土地就彻底干了,挑水灌溉根本浇不透。更何况,许多溪流河道已经干涸。”
皇帝略感不悦:“徐卿是在说朕无知吗?”
“臣不敢!”徐莲生迈着小步出列,迅速而娴熟地跪伏在地,“陛下是真龙天子,所过之处风调雨顺,自然没见过旱灾。这不,陛下登基以来勤于国事,从未驾临陕西,如今那就遭灾了。”
群臣纷纷侧目,朝他投去或敬佩或不屑的目光。
皇帝的表情立即舒展开来:“哈哈!那这么说,朕还真得抽空去西北转转。”
徐莲生又道:“若陛下去了,来年定然五谷丰登。只是,当务之急是让邻省调粮用于赈灾。西北是边境重镇,军粮大半出自百姓,必须要安抚好灾民啊。”
“万一别的省也不够吃了,怎么办?”
“那就再从江南调粮。”
“那朕不就没的吃了?江南的粮米,是要供养朝廷的。”
徐莲生眼珠一转,立即道:“自然要以君父为先,那就让邻省的百姓每日晚起早睡,吃个半饱,无性命之忧就够了。总之,要立即匀出粮食赈济陕西。”
皇帝对这个提议深感满意,对户部尚书道:“听见了吗,就这么办,让邻省调粮赈济陕西。”
散朝后,徐莲生怀着心事,匆匆走在宫道上。忽然,耳朵捕捉到只言片语,似乎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自己拍得一手好马屁。
激愤油然而生,他快步靠近那二人,笑眯眯地轻声道:“刘大人,你认为本官方才在朝会上讲的话,是拍马屁?那么你的意思是,万岁是马而不是真龙天子喽?”
“徐大人,这可不能乱讲啊!”二人吓得面无人色。
“二位自诩清高,不擅谄媚,那么又为陕西的灾民做了什么呢?在心里为他们打气?还是吃饭前默念一句:唉,陕西的百姓好可怜啊!”
二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今天我耳背,就当没听全吧。”徐莲生微笑着退了几步,“刘大人,你可欠我个人情哦!”
他不知西北旱灾的严峻程度,赵清源时而来信,而他只能从寥寥数语间一窥灾情。一句淡淡的颗粒无收,背后便是万户萧疏。
好在,邻省已经调拨粮款赈灾。
年前,京城降下一场大雪,厚实如新弹的棉花。徐莲生松了口气,明年定是丰年,陕西的百姓靠救济捱过寒冬,来年便能缓和。
吃罢晚饭,他在院中和管家王福、两个婢女、厨子一起,堆了个大大的雪人,以苹果当双目,红薯做鼻子。足足玩了一个时辰,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莲生有些乏了,酣睡之际,王福忽然敲门:“老爷,门外有个邋遢汉子求见。他说他是宋知县,可我看不太像。”
“快,快开门!”他登时睡意全无,胡乱裹了件衣服,趿着鞋冲出房间,如离弦之箭般穿过前院。
“老爷,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王福抢在前头打开宅门,徐莲生几乎是挤了出去,只见一人肩负包裹,伫立在眼前。夜色之下,男人须发蓬乱、形销骨立,但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株苍劲的古树。
“宋大哥……宋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徐莲生眼眶酸胀,扑过去握住男人的手,“快进来说话。”
路过前院,宋泽看见雪人,忽然两眼发光,一个箭步冲上去,摘了雪人的两个苹果眼睛,放在嘴边猛啃。
婢女也惊醒了,披着棉袄从厢房探出头来,惊恐地瞧着这个不速之客,窃窃私语:
“这人谁呀?”
“他怎么把咱雪人给弄坏了……没吃过苹果么……”
“宋大哥,你、你这是饿的?”徐莲生瞠目结舌,见他以竟惊人的速度啃完苹果,又要去拿雪人的鼻子,连忙制止,吩咐管家:“愣着干嘛,去把饭热一热!”又朝婢女喊道:“别看热闹了,去准备洗澡水!”
饭菜热好,宋泽如饿死鬼托生,将饭和菜统统倒入一个盘子里,略做搅拌,几乎用吞的方式将它们吃光。
浴桶也搬了进来,热气氤氲。徐莲生屏退下人,陪在桌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烛光下细看,虽满面风霜,仍可见当年如玉君子的风姿。
饱餐之后,宋泽的嘴才闲下来,得以说出第一句话:“我这一路没敢在馆驿歇脚,家里的钱粮都赈济灾民了,也很少住店,大半时间风餐露宿。几天前,马还死了,只好步行。我下午就进了城,不过躲到三更才来见你,怕别人看见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