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堂里如今就只有含珍和另一个病了很久的老太监,一到宫门下钥,所有当差的都收工回他坦去了。高管事平时爱喝两口小酒,对着一碟子半空儿①都能消磨半个时辰,所以他哪能知道前头来没来人。
待要解释,又解释不清,也不好随意透露夏太医的情况。颐行本打算糊弄两句的,刚想开口,荣葆捏着一张纸进来了,边走边道:“门上有人送了个方子来,说让照着上头抓药,能治劳怯。”
高阳探过脖子瞧了一眼,颐行伸手接过来,喃喃诵读:“黄芪三两、桂枝三两、芍药三两……”
好一笔簪花小楷啊,写得娟秀,药方子如字帖一般工整。
颐行转身请高管事的示下,“谙达,方子来啦,药是抓还是不抓呀?”
高阳道:“不抓是个死,抓了兴许能拼一拼。荣葆,拿方子赎药去吧。”
荣葆嗳了声,纵起来跑了出去。寿药房在北五所内,离安乐堂不算太远,穿过御花园进千婴门,正对过就是。
这是个药的世界,漫天漫地药气肆虐,连房梁都是药味儿的。
荣葆因经常奔走拿药,里头药师和苏拉都认得他了,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吃屎,便直起脖子调侃:“葆儿啊,跑得快赶口热乎的?急什么,没人和你抢。”
荣葆臊眉耷眼说“去”,“你们才赶热乎的呢,我是正经办差!快别耍贫了,麻利儿给我抓药,我还得回去救人命呢。”
可抓药是有章程的,方子得有出处,好建医药档。药师接过这张方子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疑惑地问:“你是打哪儿得的方子呀,怎么太医不具名呢?”
荣葆迟疑了下,“没具名?不能够啊……才刚干清宫小太监送来的,是御药房开出的方子。”
御药房的方子更得严谨一重,大家传看了一圈,恰好隔壁如意馆的人来串门子,顺便也瞧了一眼,瞧完肃容对寿药房总师傅说:“别较劲是谁开的方子了,不是给安乐堂的吗,人病得都快让西方接引了,还忌讳出错儿?”
如意馆相较于其他四所来说,是眼界最为开阔的一所,他们那儿专收皇帝私人收藏的好物件,什么文玩、字画、钟表,应有尽有。既然连如意馆的都发了话,规矩再严明也绕不开人情,总师傅便交代了苏拉,按着方子给荣葆抓全了十副药。
荣葆的差事办成了,冲总师傅打了个千儿,“多谢您呐,下回一定不让太医忘了具名。”
总师傅瞧着荣葆一路跑出门,扭头对如意馆管事道:“您刚才的话没说完。”
人家只是笑了笑,“神仙还有下凡逛逛的时候呢,方子上没禁药,开了就开了,又吃不死人,你何苦刨根问底。”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檐下眯眼看雾散后新生的太阳,明晃晃的一面大铜镜,照着江山万里,也照着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半空儿:由花生里剔出来的颗粒不饱满的瘪壳花生, 北京人称之为”半空儿”,比花生质量差, 但是价格便宜得多。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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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进了万寿月。何为万寿月呢,就是皇帝的生日月份。
宫里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日子,寻常贵人以下的,关起门来自己庆贺,或吃一碗长寿面,或吃两个水煮蛋,私交甚好的几个凑在一起组个牌搭子,一天也就过去了。
位分高一些的呢,自然花样也多些,对于低等的宫眷来说,这是一项额外走人情的支出,必要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撑场面,以图将来高位的嫔妃们照应。
当然若逢着皇帝的万寿节,那更是了不得的大日子,宫里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张罗。裕贵妃作为眼下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自然要挑起团结六宫,集思广益的大任。
眼看万寿节越来越近了,这种喜庆的气氛,从宫女们特许的鲜亮穿着上,就能窥出一斑。
巧得很,今儿先是裕贵妃千秋,这种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虽比之万寿节不及,但裕贵妃代摄六宫事,实际位同副后。皇后挨废已经两年了,皇帝既然没有立后,那么裕贵妃就要在这深宫之中继续风光下去。
谁也不知道裕贵妃究竟有没有皇后命,所以凑趣儿的人中固然有心里不服的,也只能背后嘀咕。
翊坤宫的宫门上,迈出了三双花盘底鞋,后头跟着一溜穿白绫袜子、平底青鞋的宫女,恭妃众星拱月般,率众往永和宫去。
祺贵人摇着团扇,看了看潇潇的蓝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幕纯净得能吸人魂儿似的。她吁了口气,“今儿天色真好,到了晌午吃冰都不为过了。”
贞贵人说可不,“还没立夏呢,就热得人不知怎么才好了。”
这话里头是有隐喻的,暗示裕贵妃还不是皇后,就摆足了皇后的气派。
又不是过整寿,开着门头儿收六宫的贺礼,真好意思的!要是按着她们的心思,不赏她这个脸才好,又架不住宫里头软脚蟹多,你去了,她去了,独我不去,似乎不合群,有意和贵妃娘娘过不去似的。
恭妃手里的桐叶式缂丝扇,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胸前垂挂的十八子手串,紫檀木的木柄撞击碧玺念珠,发出“嗒嗒”的清响。
恭妃是翊坤宫的主位,底下两个随她而居的小小贵人,总想尽了法子为她出气解闷,纵是算不得好姐妹,也算是两条好狗。
她笑了笑,把子头梳得紧了点儿,芙蓉般白嫩的脸盘,在天光底下显得大了两圈儿。
“今儿你们送她,来日她也还你们的,好歹人家是贵妃,难道还占你们这点子便宜?”
祺贵人当然专挑她喜欢的说,轻声道:“娘娘是善性人儿,哪里知道人家的心眼子,上年还不是照例送,永和宫不也照收吗,那个翠缥,只恨不能搬口大缸来装了。要说裕贵妃,娘家阿玛也是封疆大吏,怎么弄得这副贪小的模样。”
恭妃手里的宫扇摇得更欢快了,“这是人家惯会的手段,从咱们这儿收罗的东西,听见皇太后要捐佛塔,全数拿出来凑了份子。这么着既得了贤名儿,又不伤筋动骨,但凡咱们有她一半儿的精明,早在万岁爷跟前露脸了。”
这倒也是,满后宫都是翘首盼皇恩的女人,而男人只有一个,皇帝纵是头牛,也经不得一人薅一把毛。
所以大多时候皇帝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喜欢女人似的。后宫的嫔妃们夜夜精心打扮,在养心殿后围房里端坐着,等前头用膳时候翻牌子。而大多时候的叫“去”,连裕贵妃的脸上都不免流露出精致的丧气。
好在大家都一样,都曾短暂地,自以为是地受过宠,也都很快淹没在花团锦簇里。裕贵妃拔尖儿的地方无外乎入宫久,资历深罢了,可后宫又不是前朝,会修堤坝,会凿母钱,就有官儿做。她代管六宫,行副后之职两年了,还不是妃字前头加个“贵”字,要想再加个“皇”字儿,怕是没个十年八年,熬不下来。
这么一想,裕贵妃在她们眼里也不是什么能耐人儿,恭妃劝自个儿,就敬她是前辈吧。
一行人进了永和宫,才过影壁就见这儿宫女都换了水红的纺绸衣裳,这是万寿月里格外的隆恩。平时宫女穿戴上不是淡绿就是老绿,裕贵妃是沾了皇帝的光,难怪她每每以和万岁爷同月生日为荣。
先行赶到的嫔妃们已经坐定了,恭妃带着自己宫里的人姗姗来迟,进门先一通赔罪,笑着说:“我只顾着给贵妃娘娘预备贺礼,来迟了、来迟了……我该罚。”
裕贵妃穿着一身茶青色缎绣平金云鹤便袍,两年管理六宫事物,已经把她锻造得十分老练了。
这宫里每个女人都在装样儿,面上和气私底下较劲。好在皇帝从不偏袒任何一个,他的生命里没有“宠爱”这个词儿,她们这群女人,像他放养的羊,和也好,斗也罢,他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这样也挺好的,大家都觉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