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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 第33章

乌金坠 尤四姐 3833 2021-07-05 08:21

  满福说完又探了探头,见老姑奶奶欢实地擦桌子去了,不敢再逗留,快步赶回了养心殿。

  今儿天不好,午后闷雷阵阵,天顶压得愈发低了,后头还蓄着大雨。满福冒着雨赶回抱厦,回身瞧,养心殿里到处掌了灯,一时真有种错乱了时间,恍惚到了下钥时候的感觉。

  小太监提溜了鞋来,说:“师傅您换换吧,您脚上有鸡眼,湿鞋捂得久了,没的它开口说话。”

  宫里的太监油子就是这样,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就跑偏,连师傅也敢取笑。

  不过这类人滑头虽滑头,办差却是一等一的精明,在万岁爷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暗里也玩笑,年月长了有点没大没小。

  满福的屁股挨壁借力,脱了鞋的脚丫子抬起来,在小太监肩头蹬了一脚,“狗崽子,开口也是管你叫亲儿。”

  闹完了再不敢逗留,麻溜穿上鞋,一路小跑着进了养心殿。

  万岁爷总有处置不完的公务,有看不完的书,上半晌批完了折子,这会儿挪到次间翻全唐书去了。满福进门先打一千儿,眼皮子微微垂着,只看见那精装的书页侧边都上了金粉,翻起一页来,灯火底下就是一道金芒。

  “万岁爷交代的差事,奴才办成了,这就来给主子爷回话儿。”

  皇帝眉目舒展,他一向是这样做派,好好歹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怎么都有对策,怎么都过得去。人说君心难测,要的就是内心恒定,喜怒过眼烟云。

  泥金的纸张,翻起来有爽利的脆响,皇帝嗯了声,“送到就成了,女孩子的手,留了疤不好看。”

  虽然他常年对后宫保持着一种看似关怀,实则放养的姿态,偶尔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当然这种怜惜并不常有,但作为九五至尊,能有这样的细致,就足以塑造出温柔多情的帝王形象了。

  满福说是,“姑娘拿到太真红玉膏,脸上透出喜兴来,奴才瞧姑娘的模样很是感动。”

  皇帝还是没往心里去,一手支着下颌,眼睛盯在书页上,知道她必定感念夏太医的好──这没什么,纯属宫值太医的周到。

  可满福下面的话,却让他有点意外。

  满福说:“主子爷,姑娘和银朱说话儿,银朱问是谁送的,姑娘连琢磨都没琢磨,就说是岩太医送的。您瞧瞧,姑娘这是谢错了人啦,奴才那会儿要不是没得主子的令儿,真想当面告诉姑娘,这是宫值才有的好药。”

  皇帝听完似乎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一瞬,手上又翻了一页纸,平静地说算了,“才进宫没见过世面,要她分清哪些药是宫值开的,实在难为她。”

  满福憋了口气,觑着皇帝脸色道:“主子爷,姑娘感激错了人也就罢了,可她还冲着门上笑。”

  作为御前最细心的太监,满福又一次发挥了他的作用,他把老姑奶奶那种两分意外、三分幸福、五分憧憬的模样很细致地向皇帝做出了描述,末了道:“主子爷心善,瞧着小时候的交情关照姑娘,颐行姑娘却谢错了人,这不是白费了主子的一番好意吗。”

  今儿满福的话有点多了,怀恩在一旁听得悬心,见皇帝依旧没什么表示,忙给满福使了个眼色,让他麻溜退下去。

  怀恩毕竟是御前老人儿,当初随驾一块儿下了江南,皇帝和尚家老姑奶奶的孽缘起始他都知道。只是那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重提,好生地宽解皇上几句,不痛快眨眼就过去了。

  于是他呵着腰说:“尚家姑娘擎小儿就这样,她耿直不带拐弯儿,就因为岩太医之前给她瞧过病,全当这好药是岩太医送的了。究竟姑娘在宫里没有倚仗,不捉弄她的就是好人……想来也挺心酸呐。”

  皇帝的视线微微一漾,没应怀恩的话。

  怀恩轻舒了口气,在御前当差就是这样,盼着每天都顺顺当当,这全赖皇帝的心境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惯是他们处事的手段,就是满福年轻气盛,有时候没有眼力劲儿,但终究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只好处处替他周全。

  细琢磨,皇恩浩荡,事主竟谢错了人,这事儿确实不厚道。好在皇上没显得不高兴,怀恩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隔了一盏茶工夫,皇帝忽然说了句:“她把夏太医给忘了。”

  怀恩舌根一阵发麻,大抵皇上反应的时间越长,事态就越严重,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儿让万岁爷上心了,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是啊,怎么能把夏太医忘了呢,她能重回尚仪局,不全赖夏太医治好了吴尚仪的干闺女吗。得了好药,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岩松荫,姑娘的心也忒偏了。

  怀恩结结巴巴说:“想……想是因为宫值里头事忙,她料夏太医不得闲吧。”

  皇帝又沉默下来,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但愿朕没有看错人。”

  挑蛊虫,最有趣的就是看她反杀,但也得这虫子资质好才行。

  皇帝阖上了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半崴着身子对怀恩道:“你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朕看,她好像没有变得更机灵。”

  其实这完全是皇帝的偏见,尚家老姑奶奶的机灵是随她心情调节的,因为自小就活得随性,她大多时候造次,但精明起来,能怼人一个窟窿眼儿。

  怀恩的声线变得悠远,“犹记得当初跟着老皇爷下江南,老姑奶奶就像个村霸王,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脸盘子倒长得很齐全。”

  说起颐行的黄毛,怀恩怅然笑了笑,她小时候头发真不多,接驾的时候为了显得端庄,她家老太太给她弄了一窝假发顶在脑门上,上头黑下头黄,看上去像戴了顶帽子似的,处处透出滑稽。她有一双大眼睛,使坏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恪币簧打前战,就说明后头有混话了。

  不过天长日久,当年的小丫头子长成了如今模样,那大辫子像天上掉下来的,忽然养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后宫主儿不配和她谈漂亮,那天万寿节大宴上怀恩瞧见她了,当时看她谨小慎微跪地磕头,别说万岁爷,就连他也觉得莫名心酸。

  到底还是沾了小时候的光啊,皇上想给后宫紧紧弦儿,给了她一个别人得不到的机会。当然一方面是想栽培她为己所用,可她要是烂泥糊不上墙,被后宫主儿斗趴下了,也算报了小时候的一箭之仇。

  但怀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他问皇上:“主子爷,何不干脆把她召进养心殿来,主子的想头儿和她说一说,她心里就敞亮了。”

  皇帝听完,牵了牵唇角,那稍纵即逝的神情,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奋战,怎么站在塔尖上?赏个位分还不容易,要紧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么用,不和那些六宫嫔妃一样么。”皇帝的手搁在膝头上,慢慢地击节,“尚家才废了一位皇后,她得自己挣脸。朕不缺宠妃,也没心肠扶植尚家往日的荣光,只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脚的地方。不过朕瞧她那丝缕,且得好好顺一顺,受点磨难才能成事。”

  怀恩一叠声说是,这么看来万岁爷宽宏大量,总不至于为这点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这时柿子在门上通传,说景阳宫愉嫔娘娘求见。嫔妃们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后宫打交道,也如两国邦交一样处处透着大国典范式的客套。

  “让她进来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地坐在南炕上。

  愉嫔袅袅婷婷进了次间,含笑蹲个福道:“主子爷,今年头一期的鲜桃儿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厨房又炸了一盘玉春棒,来给万岁爷尝尝鲜。”

  皇帝什么没见过,什么又没吃过,对于嫔妃们殷情的敬献常觉得小儿科,但也绝不当面扫脸,总给予最领情的反馈。

  “外头下着大雨,你身上不好,何必走在雨里。朕才刚用过午膳,你不必大老远送过来。”边说边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记得贵妃爱吃桃羹,可打发人给她送去一份?”

  愉嫔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宫去了,主子爷这里我亲自送,一则怕底下人办事不周到,二则我也许久没好好和主子说上话儿了,特来瞧瞧主子。”

  皇帝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还是过得去的,啜了口茶道:“朕一应都好,只是近来政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来。你今儿来,还有旁的事吗?朕记得你有个表妹进了宫,倘或你愿意和她做伴,去请了贵妃示下,让她搬进你宫里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细腻到这种程度,还愿意顾念妃嫔们的情感需求,实在是让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愉嫔说不,“多谢万岁爷恩典,她在康嫔宫里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难免护着她,有康嫔教她规矩,也让她知道些进退分寸。不过上回听说懋嫔和她起了争执,把她吓得什么似的……”说着顿下来,瞧了瞧皇帝脸色,见他不言声,才又道,“懋嫔如今怀了龙种,脾气是愈发古怪了,上回打死了个小宫女,这会子品级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骂就骂……谁又不是好人家出来的,哪个受她那腌H气。”

  所以嫔妃并不适合聊天,每个人心里都有算盘,远兜远转的就能套上话,借机诉苦告状。

  说起懋嫔的身孕,其实皇帝也有些闹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经怀了几年,怀得所有人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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