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剁去白菜头,单留下白菜帮。白菜头很嫩,但做醋溜白菜用肥厚的白菜帮才有滋味。刀锋斜没入肥厚白菜帮,一股清透的菜蔬原本的水香气喷薄而出,这是只有经霜后的大白菜才有的香气。
白菜斜刀切薄片,放入沥水盆中浸洗。
成捆大葱搁厨房墙角,这也是冬天必备,林晚照过去抽出一棵,再从蒜辫上拽头蒜,北方炒菜葱蒜爆香不能少。
刘爱国响亮的声音传进来,“啊?这么贵啊!唉哟,真了不得……这不就是上个幼儿园么,怎么比读大学都费钱……”
林晚照的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着,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诡异的梦是真的,但,刘爱国接下来的话仿佛让她回溯到那个漫长的梦境:
“哎,这不都为了孩子么。只要孩子有出息,贵就贵点呗……行了,我知道了……我得问问你妈房租收没……好,知道了……嗯,就这样吧,挂了啊。”
刘爱国挂断手机,踢踏踢踏的走进屋,这是刘爱国特有的走路方式,脚总像抬不起来似的。他就这踢踏踢踏的进了厨房,“三儿打电话过来,说是阳阳幼儿园学费不凑手,想借一万周转周转。”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却犹如点燃热油的一丝火星蹦入林晚心头,林晚照恍觉轰然一声闷响,心火爆炸。
她闭了闭眼,想压下心中怒焰,就听刘爱国问,“你收房租没?收了房租等咱存钱的时候,就一块给三儿把钱打过去吧。”
林晚照心中那团火轰的二次爆炸,她忍无可忍,压无可压,将菜刀啪的往案板一拍,怒不可遏,“没钱就读公立幼儿园!读什么国际幼儿园!再说,他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你心里没数还是怎么着!装什么傻!我告诉你,我一分钱没有,有也不给!”
“咱们今年也没买炮仗,怎么火这么大。”刘爱国也给林晚照轰的不轻,却也习以为常,笑着说,“老三自来鬼头,我还不知道他。可这也不是给别人,这不是给儿孙么。咱们过日子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孙。”
林晚照冷笑,“你为儿孙,儿孙可不为你。别没事自作多情!”
“你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刘爱国有些莫名其妙。
林晚照知道这脾气跟老头子发的没道理,缓一缓口气,寻个说辞,“我是气老三不把心思用正道。以前哥儿仨都是年底下回来才开口,他倒好,这是生怕晚哥哥们一步,提前张嘴。把搜刮咱们的心用在工作上,别说一万,多少万都挣回来了!”
“老三打小就这样。”刘爱国不在意的说一句。
林晚照重新抄起菜刀切葱蒜,手却因怒气微微发抖,她把刀放回案板,说一句,“你别管。这事我心里有数,咱们上了年纪,就这点房租收入,你一万,他两万,全都填补了他们,咱们也得想想,一年比一年老,手里不攥着点,以后看病吃药,难道看他们脸色?”
“什么叫看他们脸色?我养他小,他就得养我老!”
刘爱国这话说的底气十足!
林晚照心中却是泛起浓浓悲哀,她与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三儿一女,闺女是嫁出去的人,不打数,三个儿子,用尽了心来养。不仅养儿子,孙子孙女也哪个都没少过。可最后换来什么?
老宅拆迁拆出一千平,回迁房没一套落老两口名下!原想的是,到底以后也都是他们的,现在分明白,省得兄弟以后不合。
可给孝子贤孙们分了,他们老两口临了咽气是在租的小平房,楼房一天没住过。
就这还得感恩,谁叫租金是孝子贤孙们凑的呢?生活费也是人家给的。住着人家吃着人家,一闭眼还得要人家凑钱买寿衣烧骨灰入土下葬,这偌大开销,偌大恩情,怎么能不感恩!
每想以此,林晚照就恨不能把自己抽死!
她这娘是怎么当的,她自问没有一丁点的私心,没有一丁点是为了自己,满心满眼都是为了儿孙,可最后,到底怎么养出这么一帮子孝子贤孙!
她这辈子,究竟活了个什么!
难不成,活了个下贱!
大葱切花,大蒜切片,锅内热油,爆入葱蒜……
是真的下贱,贴骨贴肉贴心贴肺的贴给这等孝子贤孙,可不下贱么。不下贱,落不了那等下场。
葱蒜爆出的香气中,洗净切好的白菜帮哧啦一声倒入炒锅,香气热气猛烈蒸腾,林晚照脑中再次响起她那冷风呼啸的小平房外,孝子贤孙们分摊医药费的声音:
“老大你占父母便宜最多,咱们仨的房,你比我们的都大,你得多出。”
“你别说我,我毕业自己买房,老二老三,你们房哪个是自己买的?哪个不是爸妈给你们出的首付?”
“二姐你也别光嗑瓜子,现在男女平等,赡养老人也是平等的,难不成光我们哥儿几个出,二姐你多少也得算一份。当初爸的钱,也给了你五十万。”
“你们少来攀扯我!爸妈的房我可是半套都没得,爸是给我五十万,可给你们的是一百万!你们既得钱又得房,当初怎么没人攀扯跟我平分,现在医药费找我平摊,亏你们说得出口!”
寒气似是从四面八方渗入肌肤骨髓,又似从心尖一点点向外蔓延,冷透肺腑。林晚照躺在床上,虚弱的身体没有一丝气力,可她的神智还清醒,她并没有羞愤心酸,这样奢侈的感情早在二十几年的晚年岁月中消失殆尽。她默默的想:老天爷,让我死了吧!
真想早点死,宁可立刻就死,也不想听孝子贤孙掰扯这些。
不是心寒,心早已寒透。
是,太烦了。
疲惫的眼睛缓缓阖上,清醒的神智渐渐模糊。
再睁眼时,却仿若仍在梦中,月份牌上日期清楚:2000年12月26日。
阳历日期下面是一行阴历纪年:
腊月初一。
这是两千年腊月初一。
镜子中出现的是灰白的头发、平滑的皱纹,甚至脸颊尚有些晨间初醒的红晕。站起身走路时,身体不再沉重的提不起一丝气力,只想躺在床上。关节也不再如被时光腐朽的器具,艰涩脆弱的不能加诸一力。窗外是她生活大半辈子的老院子,院中老柿子树高枝上未摘的柿子像是红彤彤的小灯笼,清晨浅金色的阳光中,几只麻雀正在叽喳啄食。
是我在梦中,还是梦中见我?
曾经那样真切的死亡过,曾经度过那样漫长麻木的晚年,那么,眼下是何境况,对于一个曾经活过耄耋之年的老人,都不值得惊讶。
下一刻,林晚照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
好,只要确定我此刻是真正的在活着,那就够了。
林晚照推开窗户,深深的呼吸一口2000年冬的冰凉空气,是从未有过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