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到妈妈前,想过妈妈很多次。看到别人妈妈时,也会想, 我妈妈是不是不像奶奶说的那样坏。挨打时,也会想,妈妈对我会不会稍微好一点。逃出家时,我没地方去, 去了姥姥家,那会儿天很黑, 我觉得冷极了。敲门前,我还在担心, 妈妈会不会不要我, 把我赶出来。后来大舅出来,问我是谁, 替我付了车费,把我领进屋。餐厅摆着一桌子年夜饭, 我又冷又饿,姥姥把我领屋里给我暖和的衣服穿,给我热了饭吃。我很饿,什么都没想,姥姥让我吃,我就吃。后来报了警,姥姥带着我到警局做笔录,带着我到医院看伤,我们回家已经半夜了。我又饿了,肚子叫起来,姥姥给我煮了两碗鸡汤饺子,好吃极了。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
“姥姥给我上药,让我早点睡。从没有谁像姥姥对我这样好,我想,妈妈应该也很好。我问姥姥,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姥姥说明儿后的就能来,第二天姥姥带我到超市买衣服,我以为妈妈会来,我坐在客厅里,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就向门看去,妈妈那天没有来。”
“我很担心妈妈会不要我,姥姥家客厅里有妈妈结婚的照片,有妈妈现在的全家福,我知道妈妈又有了孩子,还是一个男孩子。我就更担心了,我拼命想拼命想,妈妈不要我,我能去哪儿?我能怎么办?姥姥能收留我吗?我是六月的生日,再有半年就能成年,成年后就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的等到初二,妈妈终于来了。我觉着很生疏,妈妈也不想打官司,想着我马上要成年,一成年就跟爸爸不相干了,打官司也没用,白费律师费。妈妈也看不上我,觉着我胆小窝囊像个受气包。是我姥姥一直在我身边,姥姥握着我的手,说她出律师费给我打官司,说就是要争这口气。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要跟着姥姥。”
“我很早就知道是妈妈主动放弃了我的监护权,奶奶、爸爸、继母、大姑,许多亲戚明里暗里都说过。现在,妈妈要照顾我的新弟弟,愿意将我的监护权给姥姥。”
“吕律师,你问我伤心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被偏爱的人。被偏爱的人,不会坐在这里。可我想,我也有我的幸运,我遇到了我姥姥。”
刘爱国上些年纪,实在受不住这个,喉咙里发出巨大哽咽。见惯人间惨事的两位妇联女同志直接听哭了。
其实,秦特也没有故意煽情,更没有像秦耀祖那样貌似大义凛然的诡辩。秦特就是平铺直叙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就是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酸。陈冰轻叹一声,别开头。孙梅也红了眼眶,觉着秦特十分可怜。
吕律师显然也明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对秦特发难,“我很同情你。不过,据我所知,在到栗子沟村儿前,你与生母这边儿应该十来年没有联系。你是如何知道栗子沟村儿的地址呢?”
“我小时候,姥姥寄东西到奶奶家,我看过邮包。”
“那时多大?”
“我记不清了,是奶奶家拆迁的那一年。”
秦耀祖听不过去,“胡扯,那会儿你才十岁,字都认不全,你知道什么是邮包地址!更别说你姥姥给你寄东西,她什么时候给你寄过东西!”
秦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去了,她觉着自己胆子又变大了些,她不很怕爸爸的当面质问了。
秦特没说话,吕律师催促,“被上诉人请回答我的问题。”
“那一年姥姥寄了件白色的纱裙给我,篷篷的裙摆很好看,开始我不知道那件裙子是给我的。因为奶奶说是她买的,给了我大姑家的表姐,表姐比我大,穿着有些小,紧绷的。后来是想娣姐悄悄跟我说,她听奶奶跟大姑在屋里说的,是我姥姥寄来的裙子,是给我的。我不敢跟奶奶要,也不敢说。我出胡同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筒看到的邮包袋子,就捡了出来,上头的收件地址就是奶奶住的大杂院,收件人是我奶奶。我就知道是这个邮包袋子,我捡回去藏了起来,我那时已经认字了。我背得下来地址,后来邮包袋子叫奶奶发现,她还打了我好几下,拿到小灶烧了。”
“你有办法证明所述是真吗?”吕律师追问。
“这要怎么证明?”
“我不清楚。你已经在刘家生活多日,刘家的地址你现在肯定背得出来。你得证明这件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提前与刘家勾结,故意离家出走,或是有人引诱你离家出走。”
秦特皱眉思索。
吕律师问,“有证据吗?如果你不回答,我就默认你没有证据证明。”
秦特说,“那个邮包袋子上贴着单子,就是快递单,我还记得那张快递单的单号。”
这下非但吕律师,连褚律师都瞪大眼睛,秦特把当年邮递单上的单号背了出来,她老实的说,“我偷偷看过很多次很多次,我一直没忘。”
吕律师似笑非笑,“看来我们的被上诉人的记性非常不错。不过,十年前的快递单号,早湮灭在了岁月里,就算背了一个出来,也没办法查辨真伪了。”
当然,吕律师也没办法验证秦特说的就是谎话,他换个问题:
“你觉着爸爸对你不好吗?”
“嗯。”
“因为他管教你很严厉?”
“早上六点起床做早饭,爸爸他们六点半起床,如果麻烦一点的早饭,就要五点半起来。爸爸他们吃过早饭上班上学,我收拾后再去学校。傍晚回家做晚饭,晚饭要丰盛一些。晚饭后我收拾厨房,等爸爸、继母、弟弟他们洗过澡后,我收拾他们换下的衣服,洗衣服。内衣袜子不能搁洗衣机,要手洗。弟弟的球鞋、运动鞋,爸爸继母的皮鞋,都要晚上打理好。最后才是擦地板,地板是新房特意装的,得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擦。弟弟有时会踢我踹我,说我碍事挡道,爸爸也会骂我不长眼睛。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过暑假的时候,爸爸给我找了工厂,让我去做小工。我每天每天做衣服,没人骂我,没人踢我,早上七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有时加班到十一点,回宿舍躺下就能睡着。”
“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只是稍微有些严厉,他是希望你事事出众,才会对你严格要求。女性本来就要在生活中分担更多家务,步入社会工作更是辛苦。你爸爸骂你的话,可能你现在听起来非常难听,但进入社会以后,会有比这难听百倍千倍的话,那个时候,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抱怨吗?”吕律师问。
“没这样想过。”秦特茫然。
“不妨想一想。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是不是误会了你爸爸?”
“不知道。我大伯对想娣姐不这样,我大姑对表姐也不这样。”
“你爸爸只是太爱你,才会严格要求你。”
褚律师猛的站起来,疾言厉色,“我抗议被上诉人律师偷换概念,对我当事人混淆视听!”
审判长伸出宽大袍袖,黑色散袖划过一阵风,“上诉人律师稍安勿躁,另一位上诉人律师问的也有道理,世间的确也是有严父的。”【双方上诉,都是上诉人,对彼此都是被上诉人。(原审原告,原审被告)】
吕律师一听这话心下大定,想着到底是男主审更明事理。他继续引导秦特,“小姑娘,你不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如果你爸爸不爱你,为什么会在你生母放弃监护权时,义不容辞的抚养你?我国是传统社会,传统就是严父慈母,他太爱你,太担心你,才会对你过于严厉,以至你误会了他。他是世界最爱你的人,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以前,弟弟养了一条白色的哈巴狗。有一回,爸爸他们吃烤鸭回家,打包了半袋鸭架。我闻着很香,弟弟问我想不想吃,我很没骨气,点头说想。他坐在沙发上,从纸袋里拿出一块鸭架喂起小狗,一直喂到扔地板上狗都不吃了。他站起来说,这么想吃,你就收拾收拾吃了吧。”
“我从小就很容易饿,小时候经常腿疼,我吃不饱时还趁着作饭偷过吃的,被弟弟看到他就告诉爸爸,爸爸就会打我。我还特没骨气,不管怎么打我骂我,我饿的不行,饿的睡不着觉,还是会偷着吃两口。那天我也很饿,我把地上的鸭架收拾起来,走到厨房,那鸭架闻着特别香,我一个劲儿的吞口水。天就黑了,我从窗户玻璃看到自己吞口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厌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抬手就给了自己俩嘴巴。嘴里流了血,我尝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就不饿了。我把剩下的鸭架扔到垃圾筒,回了屋。”
“弟弟后来说我浪费,不吃他给我的鸭架还扔到垃圾筒,全都浪费了,我爸骂我不识抬举,让我饿一天不许吃饭。”
“这不过是件小事,可以听得出来,你弟弟很淘气,你也很倔强。明明可以把事情跟爸爸说清楚,为什么不说呢?”吕律师轻描淡写带过,“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你一直不说,才会与爸爸的误解这样深。”
“是啊,秦特,你想想,你一直都学习很好,你还记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怎么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秦耀祖这话一出,陪审员都忍不住向其多看两眼。审判长头都未抬,拿笔记录些什么,随口问,“上诉人的职业是老师,看来教的是语文。”
“是。”
“那想来很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秦耀祖,“是。我家孩子多,哪儿就能个个不受一点儿委屈呢?家里的委屈不算委屈,在家受些屈,以后长大才有器量。我这闺女就是器量太小,那么点事,记多少年。古人都说,溺子如杀子,秦特你今天不理解爸爸,等你到我这年纪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秦特虽然以前常挨打骂,但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成人世界的肮脏诡辩。她垂着头,抿紧唇角,一言不发。
“语文老师非但是严父,还很懂活学活用。”主审官放下笔,意味不明的赞了一句。
秦耀祖不知主审官是否有言外之意,但他严父的皮不能塌,硬着头皮感慨,“孩子不管,担心孩子行差踏错。管得严了,孩子记恨。有时,宁可让孩子记恨,也想孩子能明是非,知事理,以后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年轻主审官十指交叉放在判台的桌面,唇角牵起一缕弧度,“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