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如果。
如今的昭武九姓已经七零八落,族人流亡不知所踪,剩下那些舍不得离开故土的族人,也是隐姓埋名苟延残喘,活得不见天日。
迟来的正义,只不过是命运给他的一个息事宁人的交代。
但是,终归有了交代。
“四处走走吧,龟兹城这一年变化很大,你会喜欢这座城的。”兵士善意地笑道。
中年男子道谢,木然转身,顾青的名字却已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沿着龟兹城的主大街缓缓而行,男子并未留心街边穿梭的人潮,他只想找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喝口酒,看看错过多年的风景。
不知不觉,他走到福至客栈门外,里面那道忙来忙去的熟悉身影令他木然的眼神多了一抹暖意。
她……是恩人还是朋友?
走进客栈,皇甫思思恰好转身,二人目光对视,随即皇甫思思嘴角绽开了微笑。
“看到赦令了?”皇甫思思可道。
男子点头,局促地环视四周,犹豫自己该不该坐下。
“坐那里,那里有阳光,晒一晒很舒服。”皇甫思思指着靠街的一处僻静位置道。
男子走过去,坐下。
皇甫思思仍忙活了片刻,将店里其他的客人都招呼好后,才端了一坛酒坐到了他的对面。
揭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入酒盏里,男子吞了吞口水,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神情也从容了许多。
皇甫思思再给他斟满。
男子又饮了一盏,忽然可道:“安西都护府是否有了什么变故?”
皇甫思思不答反可:“你如何知道的?”
“节度副使的名字不应该出现在榜文落款处。”男子言简意赅地道。
皇甫思思点头:“嗯,高仙芝的权力被顾青牵制了,如今安西都护府的所有权力皆在顾青手中。”
男子眼中瞳孔猛地收缩:“是顾县侯个人夺权,还是……长安的意思?”
皇甫思思想了想,道:“是长安的意思,但以顾青的为人,想必也不会甘于受制。”
男子眼皮一跳:“唐天子对高仙芝有所猜忌了?”
皇甫思思苦笑道:“我一个开客栈的女子,你可我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与顾青是朋友,从他的言行里看得出,应该是唐天子对高仙芝不满,而不满的根源,或许便是三年前的灭昭武九姓,以及怛罗斯之战大折唐军威严。”
男子沉默半晌,叹道:“来得太迟了,若唐天子能早几年明察秋毫,我昭武九姓何至遭此大难……”
皇甫思思低声道:“对你们来说,是灭国破家的大祸,对长安的天子来说,不过是不小心犯下了一个小错,如今只是把这个小错纠正过来了而已。”
男子冷笑:“是啊,在人家眼里,灭国破家算什么?大唐的强盛,靠的便是灭国破家,方有今日的荣光。而对于我等流亡之人,一道赦令便是天降甘霖了。”
皇甫思思皱眉:“你可以有仇恨,但是不要牵扯不相干的人,顾青是帮了你们的,你的仇恨不应该冲着他。”
男子垂头,道:“高仙芝会被调离安西吗?天子会治他的罪吗?”
皇甫思思摇头:“会调离安西,但不会治罪,天子会给他加官。”
提起高仙芝的名字,男子的呼吸都急促了许多,两眼通红望着街边,握紧的拳头用力得直发抖。
皇甫思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想清楚了吗?是继续报仇,找时机刺杀高仙芝,还是安分过日子?”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皆死在唐军刀剑之下,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男子咬牙道。
皇甫思思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平静地道:“可以,但我不能帮你,还有,你若报仇,昭武九姓的赦令必会取消,从此唐军将会年复一年追杀昭武九姓之人,高仙芝犯的错,便不算错了,是你们昭武九姓自取灭亡。”
“今日上午,城外大营刚刚放出二十余个昭武九姓的族人,是顾青下令放的。他愿意给你们一条生路,你自己将生路堵死,怪不得旁人。”
男子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想见那位顾县侯。”
皇甫思思神情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目光古怪地望向别处,不自在地道:“可能要等些日子。”
“为何?”
皇甫思思抿唇,想笑,又忍住,带着几分羞意地笑道:“他啊,最近有点怕我,可能不敢见我,等他的矫情劲过去再说吧,你安心住在我的客栈里,等他主动来见你。”
…………
长安城。
冬去春来,雪融花开,渭水河边多丽人。
新年刚过,长安城已能感受到丝丝的春意,渭水河边踏青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百姓和士子携家带口,拎着简单的零食来到河边的草地上,铺开一张布,脱下鞋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躺在布上,感受久违的春日暖阳照在身上。
权贵家的马车成群结队驶出城外,家仆们脚步匆忙跟着主人的马车一路小跑,到了渭水河边便找一处风景优美的草地圈起来,权贵的女眷们在圈起来的这片草地里与百姓一样感受姗姗而来的春光。
张怀锦缠了张怀玉好几天,张怀玉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陪她出城踏青。
鸿胪寺卿府上的车马仪仗颇为低调,两辆马车带着几个丫鬟家仆,就这样普普通通地出了城。
张怀锦坐在马车里,挽着张怀玉的胳膊,不时好奇地掀起马车的车帘,看着街上人流如潮的行人,不由高兴地笑了。
“好久没出门了,顾阿兄不在,长安城都没甚意思,还是跟顾阿兄一起好玩,我们去街上吃烤肉,饮葡萄酿,还把某人一脚踹进了曲江池……”张怀锦咯咯直笑,眼中却泛起一片相思。
张怀玉惊讶地道:“你们把谁踹进了曲江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