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节骨眼了,保护个蛋!”顾青骂道:“此战若被吐蕃军跑了,等着我的就是长安的降罪圣旨,你们平日里总嚷嚷着建功立业,今日便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升官想拿重赏的给我拼命杀敌,凭本事给自己博个前程。”
韩介和亲卫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领命。
…………
离埋伏圈三十里开外,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正陷入苦战。
与于阗军交战的并非吐蕃军,而是从北面天山山脉方向突然冒出的一股异族骑兵,骑兵们的装束服色也是乱七八糟,手执的兵器也是乱七八糟,但服色明显与吐蕃军不同。
于阗军久驻沙漠,仅只一眼便大致分辨出了这股骑兵的来路。
他们竟是一支杂牌军,其中有突骑施部落的残余兵马,被高仙芝灭掉的石国残余军队,以及许多突厥残存的零星小部落,加起来总计三四千人的样子,有的骑着骆驼,有的骑马,而且看他们交战时摆出的严整阵型,显然这支杂牌军队经过了长久的操练,诸多国家和部落的残余势力融合在一起,交战时竟然如臂指使,非常老练。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股骑兵打起来不要命,当沈田的于阗军意外与其遭遇时,对方二话不说便迅速列好阵型,然后对沈田所部发起凌厉的冲锋。
早年高仙芝用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谓之“失蕃臣礼”,然后蛮横地灭掉了与大唐向来交好的突骑施和石国,今日的报应来了。
当初在大唐兵威下逃跑苟活的这些残余势力,竟悄无声息地聚会笼络起来,组成了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而大唐对他们有亡国灭族之仇,可想而知,这支军队遇到了沈田所部将是怎样疯狂的报复。
安西都护府派出去的斥候注意力全在搜寻图伦碛沙漠的吐蕃军,从北面而来的这股杂牌军竟未曾被人发现。
无法推测这支军队为何出现在安西都护府附近,更无法得知他们为何远远缀在吐蕃军的后面,是为了捡便宜还是为了落井下石。
然而他们终归是出现了,在这个最要命的关头,生生将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拖在离埋伏圈三十里外的大漠黄沙里。
高仙芝曾经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顾青身上了。
沈田所部本就是从于阗败逃的将士,士气和体力才刚刚恢复,被这股骑兵一个冲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列阵时,敌军已近在眼前。
五千于阗兵马,硬生生被敌军从头贯穿到尾,中军无数将士被敌军的第一冲锋撞得人仰马翻,队伍手忙脚乱,无数惨叫声,战马受戮后的惨烈嘶鸣声,在于阗军中连成一片。
敌军一次冲锋后,沈田所部将士终于有了反应的时间,于是在将领们厉声的命令下,将士们迅速列阵,重整军心。
“不管这是哪个窝里冒出来的杂碎,今日必活剐了他们!”一名将领平举长戟,通红的双眼冒出极度愤怒的目光。
沈田骑马稳坐中军不动,不停地高声催促整备阵列,闻言迅速看了这名将领一眼,道:“此地平原,宜攻不宜守,我们要主动发起冲锋,否则只是敌人的鱼肉,任其宰割!”
将领大声道:“是!准备进攻!”
“赵平,这次冲锋过后,马上领三千人马顺势脱离,然后飞奔侯爷设下的埋伏圈,截断吐蕃军的后路,剩下的两千人随我在此狙击这支敌军!”
名叫赵平的将领一呆,惊道:“沈将军,莫开玩笑,眼前这股敌军不是善茬儿,两千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沈田阴沉着脸道:“全歼吐蕃贼子才是正事,千万莫误了侯爷的军机!”
“沈将军,你和这两千兄弟留下是送死!”赵平冷冷道:“这股敌军是意外,咱们被拖在此处,就算贻误了战机,侯爷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沈田目光严厉地看着他,道:“军令如山,需要我教你这个规矩吗?”
赵平咬着牙道:“沈将军,你我是袍泽兄弟,我怎能丢下你不管?顾侯爷那边跑几个吐蕃贼子便跑了,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沈田一记马鞭狠狠抽在赵平脸上,赵平黝黑的脸庞顿时留下一道血迹斑斑的血痕。
“住口!你我从于阗城败退,本已无颜见关中父老,是谁收容了我们?是谁给了我们战马兵器和粮草?是谁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对我们?吃着侯爷的饭,骑着侯爷的马,握着侯爷给的兵器,你就是如此报答侯爷的?忘恩负义之徒,你若再多说一句,从此便不是我于阗军的袍泽!”沈田厉声咆哮道。
赵平脸色铁青,眼眶泛红,怒道:“沈田,你看错我了!你看错我了!”
说完赵平忽然高举起长戟,咆哮道:“列阵!准备进攻!”
五千于阗军迅速列成铁锥进攻阵型,手中的长戟纷纷平举,另一手拽住战马的缰绳。
“摇旗!攻――”赵平嘶声厉吼,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下过军令后,赵平一人一马抢先杀了出去。
“杀――!”
身后的于阗军将士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马朝远处相隔数百丈的敌军杀去。
敌军的将领也颇为意外,按理说他们主动发起突袭,而且一次冲锋就将唐军的阵型冲乱,此时的唐军应该慌乱失措,手忙脚乱结防御阵才是,没想到唐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竟然敢主动发起进攻。
无敌于天下的唐军,果真有无敌于天下的本事,声震天下,盛名无虚。
敌军主帅打起了精神,也厉声下达了进攻的军令。
两股军队就在平旷的沙漠上各自发起进攻,像两支对射的利箭离弦疾驰而去。
一边是亡国灭族的刻骨之仇,另一边是天下无敌的大唐王师的骄傲,针尖对麦芒谁都不甘示弱,两支骑兵豁出了性命,在高速飞驰的战马上怀着必死之心,电光火石间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轰然炸响。
天地变色,鬼神哭嚎。
冲锋,杀戮,惨叫,残肢……头顶的太阳仿佛变成了血红色,所有人在这血红的残雾里赌上了性命,用尽力气制造死亡,进入轮回。
双方面对面的冲锋,毫无战法与计谋,拼的是性命和运气,一次冲锋过后,双方策马各自冲到安全的地带,相隔老远互相凝视。
这是无法化解的仇恨,唯一能解决它的,是伴随着敌人的尸体永远地埋葬在地下。
沈田喘着粗气,刚才的冲锋他的胳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胸前的铠甲也被敌军的兵器砍得七零八落,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目光却仍然冷静如冰。
双方对视良久,沈田忽然朝赵平投去冷冷的一瞥。
赵平咬了咬牙,颤声高举起长戟,大喝道:“左军府各团拨三千人,随我走!”
团旅级将领们一愣,但还是飞快依军令调拨出三千兵马,赵平打了个呼哨儿,众将士掉转马头,朝西面飞驰而去。
敌军主帅愈发惊愕,正是激烈交战之时,为何唐军却忽然调离大部兵马离队西行?
沈田仍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敌军的动向。他的身后只剩下一千多人,刚才的两次冲锋已折损了数百,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刻间已长眠于这片苍凉荒蛮的沙漠中。
他们的名字也随着尸首一同被埋葬,史笔无情,寥寥数行,他们的名字没有资格出现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