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与高仙芝二人对坐,高仙芝苦笑道:“贤弟今日立威委实如雷霆之势,让我大开眼界啊。”
顾青笑了笑,道:“刚才忤了节帅的面子,还望节帅莫怪罪。”
高仙芝的脸色迅速晦暗片刻,显然顾青刚才的举动确实令他有些不快,然而想到如今他在天子心中的境况,高仙芝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强笑道:“无妨的,安西军的将领向来桀骜,说来是我治军不严,让贤弟受委屈了。”
顾青知道高仙芝心里不舒服,可这件事没别的选择,今日若真的忍气吞声了,往后他若接手安西军,那些将领岂会服他?所以今日立威是必须的。
于是顾青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眨了眨眼道:“昨夜节帅被刺,可知是何人指使?”
高仙芝目光闪动:“贤弟也觉得是内部人所为?”
顾青笑道:“显而易见的。”
高仙芝捋须,缓缓道:“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昨夜那一箭射入帅帐,并非是冲着我,而是冲着桌案上的油灯,可以说,那一箭的目标本就是射灭油灯……”
顾青沉吟道:“所以,对方并不想取你的性命,射油灯的意思,大约是暗含警告,或是……制造出这么一件事,在安西军内引发风波?”
高仙芝苦笑道:“我也是如此想的,所以今日才再三请贤弟手下留情,若真将那几名将领打死了,从此安西军对贤弟的敌视恐怕无法消除,而且你我之间的矛盾也将越来越尖锐,同在一个都护府,将帅失和,两军敌视,必给安西都护府埋下隐患……”
顾青轻声道:“节帅觉得……指使行刺之人是谁?”
高仙芝沉默半晌,叹道:“我原本以为应该是边令诚,毕竟你我失和,得益最大者便是他,但刚才左右思量,又觉得似乎不是他……”
顾青疑惑道:“我也有点糊涂了,如果不是边令诚,安西军内还有谁如此大胆,如此歹毒?”
能做到一镇节度使,当然不会是蠢货。
高仙芝从遇刺开始便一直很清醒,他一眼能看出刺客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也一眼看出箭射油灯背后的阴谋。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边令诚都是最大的嫌疑人,然而这次刺杀如果是边令诚的指使,未免做得太粗糙了些。
摆明了是内部人干的,顾青和高仙芝都洗脱了嫌疑,那么剩下的主谋只有边令诚,这家伙虽然坏得流脓,这些年不知背地里告了多少黑状,但高仙芝仍觉得这次刺杀应该不是他。
再蠢的人也干不出如此容易暴露行迹的事。
“节帅,此事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高仙芝摇头:“暂时不查了,战事要紧,待全歼了吐蕃贼子,回到龟兹城后再好好追查。”
…………
龟兹城。
今日天气很恶劣,大早上沙漠便生起了风暴,漫天黄沙滚滚,遮天蔽日将龟兹城笼罩在一片黄茫茫之中。
中午时分,城外来了数骑,进城之后下马,为首之人的腿有些瘸,一拐一拐地牵着马来到集市,几人在集市中闲逛,对集市上琳琅满目的货物视而不见,反倒对过路商人的衣着特别注意。
终于在集市的东面看到几个穿着皮袍,戴着毡帽的商人,几人交换了眼色,上前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听到这几个商人说着吐蕃语,几名骑士顿时留了意,上前客气地打招呼。
交流不算太顺畅,一来语言不通,二来几位商人似乎正在谈买卖,没空搭理闲人,几名骑士碰了一鼻子灰后,笑着离开了集市。
骑士一直等在集市外,直到下午时分,几名吐蕃商人从集市出来,骑士等人不着痕迹地远远跟在吐蕃商人后面,看着商人走进一家客栈落脚。
为首的瘸子骑士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的招牌,喃喃道:“福至客栈?这不是侯爷常来的那一家吗?还在这家客栈宴请过安西军将领……”
另一名骑士凑上前笑道:“听说客栈那位女掌柜长得可水灵了,而且似乎对侯爷颇为有意,我都见过好几次女掌柜缠着侯爷搭讪……”
瘸子呵呵笑道:“咱们侯爷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区区美色所迷?想必侯爷定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打发了,荒蛮苦寒之地的粗糙女子,哪里配得上侯爷尊贵的身份。”
另一名骑士笑道:“王贵兄说得正是,侯爷不仅打发了女掌柜,而且每次将女掌柜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呃,看侯爷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惹怒了女掌柜,他只是单纯的对女掌柜没兴趣而已。”
瘸子骑士正是王贵,虽然是宫里安插在顾青身边的眼线,但跟随顾青一直很本分,来到安西后顾青因为营妓事件帮亲卫出头,王贵从此后更是对顾青心悦诚服。
王贵冷笑道:“谁说侯爷惹怒女掌柜是无意的?分明是故意的,寻常庸脂俗粉岂能惹侯爷注意?侯爷故意给那女人难堪,就是为了让她识趣滚远点……”
另一名骑士咂了咂嘴,道:“王贵兄可能没见过那位女掌柜,我觉得她很美,真不是庸脂俗粉……”
几人站在客栈门外不远处正议论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背后一道冰冷的女声,如一阵暗箭射在几人后背。
“你们几个混账,站在我的客栈门前说我的闲话,找死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重大军情
皇甫思思这样的女人是个矛盾体,她有妩媚的外貌,也有冰清的内心,她在客栈内像一只龇牙的猛兽保护自己的领地,但是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独自坐在龟兹城的城头,静静地看着夕阳西沉,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以下,她才慢吞吞地回家。
在客栈里,她是泼辣的女掌柜,手下养了一群身强力壮的伙计,南来北往的客商没人敢拿她当弱女子。
而坐在城头看夕阳的她,恬静而脆弱,独自抱着胳膊,眼神迷惘空洞,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可怜孩子,瑟缩在墙角苦苦熬过每一个寒冷的黑夜。
官府抄家时,她才十岁出头,绝望哭泣的家人将她匆匆带离节度使府,从此亡命天涯。
幼小的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父亲为大唐立下那么多战功,人人都说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然而一夜之间却被天子赐死。
为何天子轻易便否定抹杀了父亲的一切功绩,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死地,甚至连全家都不放过。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她才明白父亲卷入了一场名叫“政治”的漩涡,任何人一旦被牵扯进漩涡,都会被撕裂绞碎,尸骨无存。
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啊,害得她从小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般四处躲藏流窜,害得她原本应该拥有的父爱母爱,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逼得她不得不在十多岁的年纪便独自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像失群的小狼,龇着牙用狰狞的面孔吓退一切欺负她的猛兽,拼命攫取一点食物维生。
不知道从何时起,故作狰狞的小狼长大了,她成了真正的狼。
她在这座小城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像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一样为生活忙碌,心里有遗憾,眼里有光,只有在独自看夕阳时,她才像个无助的孩子,苦苦回忆家的方向。
每个人都有人生的遗憾,每个人的眼里都曾经有光,她知道终有一天,人生的遗憾会被时光慢慢磨平,眼里的光也会在岁月的冲洗下慢慢暗淡。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将痛苦交给人生和时间,如果能忘,那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