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李隆基没回答,仍然嚎啕不已。
高力士着急地又问了几次,李隆基这才哽咽道:“朕无事,朕只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朕实在是害怕。”
高力士依稀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道:“陛下刚才说过,胜负尚未可知”
李隆基泣道:“高将军,你年事已高,朕赏赐你丰厚的银钱,明日你便启程归乡,颐养天年吧,朕不需要你侍候了。”
高力士大惊,随即哭道:“陛下!老奴怎能离你而去,老奴死也不走!陛下,无论生死祸福,老奴愿与陛下一同担待,求陛下莫赶老奴走”
车辇回到兴庆宫前,李隆基哭得没力气,刚被高力士搀扶下车,便见一名禁军将领脸色苍白匆匆赶来,走到李隆基面前连行礼都顾不得了,颤声道:“陛下,不好了,一炷香时辰前,太极宫外有兵马调动,安西军包围了太极宫,陌刀营已在太极宫承天门前列阵。”
李隆基闻言两腿情不自禁地一软,高力士下意识搀扶,无奈年迈体弱没扶住,两位古稀老人一同栽倒在地。
第六百七十三章 国无二主
兵围太极宫只是一个结果,然而过程却已酝酿很久了。
很久了,多久呢?
大概,从李隆基宠信安禄山,花萼楼那场奢靡夜宴,君击鼓,臣胡旋开始,从天宝十四载,杜甫路经奉先县,写下那首流传千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开始,从叛军攻陷长安前,李隆基扔下都城百姓,仓惶逃窜蜀中开始。
大唐的根基在这一个个开始里,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顾青只不过在这座老旧的危楼墙壁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子民的背弃,历史的选择,正义与邪恶的评价太单薄,老天不过是换掉了一个不称职的人而已。
安西军入城后,长安城九门关闭,街上的百姓商贾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坊官武侯们便催促着人们赶紧回家,城内大街全部清空,任何人不得外出。
太极宫内,钟鼓楼中,一阵阵急促的钟声敲响,钟声在长安城的上空悠悠传荡,正在官署办差或是在家休沐的朝臣们急忙穿戴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君,然而刚出了家门口,便被早已守候的安西军将士拦住了。
安西军将士很客气,规规矩矩行礼,然后微笑着告诉这些朝臣们,城内出现了叛军余孽,正在制造动乱,顾郡王已下令全城封闭,任何人不得出门,以此排查余孽潜伏之地,将其一网打尽,请诸位朝臣安心在府中等候消息。
朝臣们当然不信,太极宫的钟鼓楼那么急促的钟声,怎么可能只是几个叛军余孽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然而堵住门口的安西军将士行礼说话虽然客气,但他们坚定的表情告诉朝臣们,你最好乖乖听话待在家里,不要搞事情,否则你马上就会变成我们要搞的事情。
客气而隐晦的警告,朝臣们懂了,目光震惊地仰望苍穹。
顾青,终于动手了。
沉抑许久的长安城,终于迎来了无可避免的巨大变故。
天空蔚蓝,微风徐拂,是个好天气,这样的天气里做任何事都是适宜的,而今日的长安,君臣相戕,二主争辉,一切将有定论。
大唐百余年国运,今日是否已走到了尽头?
留在府里的朝臣们表情不一,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欣喜若狂,也有的痛哭流涕,众臣忠奸万相,在天空的蓝天白云衬映下,显得精彩万分。
长安城内所有的街道很快被清空,京兆府的差役坊官和武侯们扬着铁尺,沿街高声怒吼,严厉地勒令所有百姓商贾马上归家,否则以谋逆论处。
安西军将士驻守在各个街口,在每个街口布下了栅栏拒马,任何人不得通行。
一阵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城门渐渐传到大街上,百姓们躲在家里,隔着窗棂震惊地看着一队队披甲将士从街上匆匆路过,他们正在朝太极宫承天门方向汇聚。
“要变天了!”一名百姓蹲在家中的窗户下,颤抖着对妻儿说。
“是要变天了,从咱家屋外路过的便是安西军将士么?”妻子轻声道,神情却不见任何恐惧,只有几分看热闹的悠闲。
丈夫显然并不轻松,点头道:“是的,他们是顾郡王麾下的安西军将士,眼下正朝太极宫奔袭而去,今日怕是唉,早听说顾郡王有不臣之意,原以为是谣言,没想到”
妻子见丈夫的表情有些惋惜失望,不由笑了:“你操的甚心?大人物的事,与你何干?”
丈夫扯了扯嘴角:“不能这么说,毕竟咱们也在天子脚下讨生活”
妻子哼道:“就算顾郡王推翻了宫里的那位,然后呢?他拦着咱们讨生活了吗?长安城收复后,安西军虽说掌控了城防,可从来没鱼肉过百姓,对咱们秋毫无犯,要我说,顾郡王若当了天子也没什么不好”
丈夫不高兴地道:“妇道人家懂个甚,咱们毕竟是大唐的子民”
妻子嗤笑道:“子民就是子民,没有哪个朝代的子民,换个天子难道子民就不过日子了?顾郡王若当了天子,必然是个有为的天子,心怀慈悲的人,对百姓不会太坏的。”
“你怎知道他心怀慈悲?”
“去年城外那么多难民聚集,朝堂上哪位当官的过问了?都是顾郡王一人在赈济他们,那些可怜的人若无顾郡王和安西军的赈济,早就变成乱贼冲进城里见人就杀了,顾郡王不但赈济他们,还给他们分配土地和粮种,将他们安置妥当,仅凭这一点,顾郡王就不是坏人,他当了天子,对百姓没坏处。”
妻子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讥诮,道:“再看看宫里那位太上皇,当初叛军刚攻下了潼关,兵将还没到长安城下,他就慌慌张张扔下全城百姓独自逃难去了,相比之下,谁心里装着百姓,谁只顾自己活命享乐,你还看不明白吗?”
丈夫沉默了,有心想为太上皇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辩起,事实摆在眼前,确实辩无可辩。
许久后,丈夫忍不住道:“可是,顾郡王毕竟是谋反”
妻子呸了一声,道:“谋不谋反是朝堂诸公说了算,咱们大唐是怎么来的?高祖先帝当年是隋朝的唐国公,他在晋阳起兵时也是谋反,然后呢?百余年过去,可有人说过他是反贼?”
丈夫急了:“你莫乱说话,什么反贼,高祖先帝怎会是反贼?暴隋不仁,高祖先帝当然要推翻它”
妻子笑了:“没错,就是这句话,那么再看今日呢?”
丈夫一滞,又说不出话来。
妻子猫着腰再次朝窗外望去,窗外的街口,仍有无数安西军将士列队匆匆路过,身上的铠甲发出整齐的撞击声,听声音便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妻子又蹲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不管谁当天子,只要对咱们百姓好,咱们就认他是天子,若顾郡王是个不仁不义的,自然有人再来推翻他,就是这么简单。”
丈夫不服气地道:“妇人之见!何其愚也。”
妻子柳眉一竖,飞快出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毫不留情地拧了个半圈儿,丈夫痛得哀哀直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