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在安西军中的资历比孙九石老,更重要的是,李嗣业脾气火爆,军中除了顾青谁都不服,一言不合便与人决斗,就算不使兵器,李嗣业的魁梧身材和一身蛮力,在军中单挑比力也是无敌的存在,孙九石不敢招惹他。
顾青却有些不耐烦,冷冷朝李嗣业一瞥,李嗣业感受到顾青不满的目光,虽然顾青一句话都没说,但李嗣业还是打心底里发憷,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了。
顾青缓缓道:“这次陌刀营不出征,留守长安,若长安有变故,随时策应支援。”
李嗣业一愣,然后急了:“公爷,凭啥不让我陌刀营出征?我们陌刀营可从没给公爷丢过脸!”
顾青冷冷道:“此次拦截回纥兵,大概率会在野外平原交战,陌刀营的强项是戍守关隘,一夫当关以一搏十,平原交战难免平添无谓的伤亡,这次就不必随同出征了。”
李嗣业焦急地欲待争辩,顾青脸色一寒道:“服从军令,不必再争。”
李嗣业垂头丧气地哼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
顾青看着常忠和孙九石道:“这次安西军点骑兵三万,以及神射营全部将士出征北上,若遇战事,神射营为前锋正面迎敌,两万骑兵护卫神射营左右两翼,若回纥军阵列被神射营击溃,剩下的一万右军趁机正面突进,冲进他们的中军,彻底打垮这支异族蛮夷。”
二人起身郑重抱拳领命。
然后顾青又看着刘宏伯道:“你率剩下的安西军继续戍守长安,并严密监视太极宫和兴庆宫的动向,若宫闱有变,或是朔方军有不正常的兵马调动迹象,当机立断率军击之,关键时刻可调动陌刀营支援,在我回来以前,长安城必须仍在我们掌握之中。”
刘宏伯和李嗣业起身领命。
顾青站起身,环视众将,缓慢而有力地道:“诸位,此战是国战,天子引狼入室,美其名曰‘借兵’,在我这里,却视回纥为‘入寇’!大唐的事,还轮不到异国番邦来插手。外敌入寇,理当击之,此战不为君战,为民而战!”
帅帐内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森然杀气,众将高举右臂,齐声怒吼:“为民而战!杀――!”
帅帐外,一群栖息于枝的鸟雀被这一声怒吼惊得四散而飞,初冬的天空显得愈发阴沉,顷刻间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无数披甲执戟的安西军将士紧急集结,分批次向城外大营开拔而去,城内百姓商贾们的心悬得老高,一脸莫名地看着列队匆匆奔行而过的安西军将士,无数人交头接耳议论。
“没听说叛军犯境呀,难道那帮杀千刀的又渡过黄河了?安西军为何突然集结?”
“对呀,顾公爷这次要与谁开战?”
“不管安西军跟谁开战,肯定是来敌犯我疆境,安西军奉旨击之,这些军伍汉子都是好样的,若不是安西军收复关中和长安,咱们如今还不知过着怎样悲惨的日子呢,叛军是真不拿百姓当人呀。”
“没错,反正安西军是咱们自己人,他们打的敌人一定是罪大恶极,咱们鼓掌欢送便对了,管他们打谁呢。”
一言甫落,围观的百姓们顿觉有理,于是自发地站在路边,为匆匆集结的安西军将士鼓掌欢呼起来,更有身家富裕者临时买来大量的粮食和肉干,拽住路过的将士胳膊便往他们怀里塞。
安西军将士其实也不知大军开拔要去打谁,但被百姓们如此善待拥护,将士们顿觉脸上光彩,心里亦充满了底气和蓬勃的战意。
第六百零七章 为民而战
大军出征,旌旗蔽日,在长安百姓的欢送下,将士们执戟上马,披挂出城。
三万余大军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前锋已开拔十余里,后军却才刚出城。飘展的旌旗下,昂首挺胸的将士们意气风发,尤其是在长安百姓们注视的目光下,他们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男儿气概。
对安西军将士们来说,被全城人欢送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以往他们见到的只有军中袍泽,以及对面张牙舞爪的敌人,百姓自发欢送的场面实在不多。
走在出城的队伍里,冷不丁被陌生的百姓塞过一把果干,一个鸡蛋,或是半块仍冒着热气的胡饼,老人拍着将士硬冷的铁甲,大声告诉他们一定要打个胜仗,给大唐涨涨威风,让胜利的消息给久经战火苦难的百姓提提气。
队伍不急不徐地开拔,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在队伍中蔓延。
将士们忽然觉得,这次出征跟以往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却说不上来。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似乎这次上战场杀敌,斩敌人首级领赏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些殷殷相送的陌生百姓们失望。
百姓箪食壶浆,若等来的却是安西军战败的消息,出征时的意气风发,迎来的却是一支垂头丧气的败军,想想那样的场面,将士们便觉得无法承受,或许是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一幕吧。
一个时辰后,大军全部出城,队伍沉默地行进,只听得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一阵阵沉闷的雷鸣,城外大道上尘土飞扬,送将士们出城的百姓看到大军渐渐湮没在黄尘里再也不见踪影,大家才依依地回城。
出征的队伍里,每名安西军将士都紧紧抿着唇,他们还没从刚刚送别的气氛里回过神,每个人的心中都翻涌着一股陌生的激荡之气。
中军骑阵里,一名年轻的军士终于忍不住,掏出一只胡饼仔细端详,端详半晌终究舍不得吃,又默默地塞回怀里。
旁边一名军士笑了:“想吃就吃,咱们都是骑兵,吃东西不影响骑马。”
年轻的军士摇摇头,道:“顾公爷下令休息时咱们再吃军粮吧,这块饼我想留着。”
“能留多久,怀里塞两天,吸汗又沾尘的,味都馊了还能吃么?莫浪费了。”
年轻军士仍摇头:“这是刚出城时一位百姓送的,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我连道谢都来不及,人家便已走了。”
另一名军士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煮熟的鸡蛋,炫耀似的朝他亮了一下,然后也塞入怀里:“这也是百姓送的。”
年轻的军士瞥着他:“你咋不吃?”
“呵呵,我也想留着,军粮够吃了,又饿不着咱们,这只鸡蛋可难得,以前出征时从来没收过百姓的东西呢。”
年轻军士看着前方行军的队伍呆呆出神,良久,轻声道:“我总觉得怀里的这块饼,比杀敌后领的赏钱还贵重,也不知为啥……”
另一名军士也陷入了沉思,道:“我们打洛阳,战颍水,攻潼关,收关中,南北转战数千里,历时近三年,今日以前我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多领些赏钱,待叛乱平定后便归乡买地,当个富户小地主,除了这些,我真没想过其他……”
“可是今日出城看到百姓们成群结队相送,本不富裕的他们将自己家的粮食塞给我们,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使劲拍着我的胸甲,大声嘱咐我一定要听将军的命令,要多杀几个敌人,不要丢顾公爷的脸,”军士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带着笑意。
“那位老人的样子,像极了当兵前父亲送我时的模样,父亲也是拍着我的胸膛,叮嘱我这样那样,送了二十多里才回身……”军士深吸了口气,扭过头去。
感受着怀里那块胡饼的余温,年轻的军士忽然道:“这次随顾公爷出征,我觉得杀敌领赏这件事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另一名军士也点头道:“没错,咱们不应该只为领赏而杀敌,人应该有不同的活法儿。”
“怎样活不都是要杀敌么?”
“不一样,同样是杀敌,目的不一样,”军士的怀里,那只煮熟的鸡蛋亦带着淡淡的体温,军士下意识抚摩了一下胸口,喃喃道:“我总觉得,百姓们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若只为了赏钱而战,未免太丧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