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 第172章
“死亡也不能洗清他的罪孽。”美霖这样告诉纯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纯懿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美霖,她一贯能言善辩,此刻却觉得语言是最苍白的表述形式。她没有任何的底气能够让美霖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她同时也认为,自己不知全貌,因此也没有资格来开解美霖。
越到年长的时候,年轻时无比亲密的姊妹却都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并且已经走出太远的距离,以至于彼此之间都形成了难以弥合的鸿沟。
即使她们在姊妹关系之外,还额外结成了儿女亲家,但纯懿依然不了解美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反过来,美霖也不了解纯懿过去的生活。
纯懿的确只能说出那一句苍白空洞的节哀。
*
乾隆三十五年二月,傅恒班师回京。
他没有能够如同过去许多次带兵出征得胜归来时那样,驾驭着战马,披坚执锐地带领浩浩荡荡的军队开拔入城,接受民众的欢呼与景仰。
一等忠勇公是躺在马车里被送回宅邸的。
纯懿身穿诰命夫人的礼服,按照规制佩戴所有的发钗簪珠饰器,于正屋庭堂前下跪俯首恭迎傅恒归来。
她双手交叠摆在额前,整个人俯身拜下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抽搐着作痛。
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傅恒在受苦痛折磨。
当她被前来宣读皇帝隆恩旨意的内监虚虚扶起来的时候,她又恢复成冷峻的模样。这是她一贯在紫禁城中给外人留下的印象。一等忠勇公的嫡福晋,就与她的丈夫一模一样,都是强人性格,从不在人前展示出弱势与软肋。
“福晋,皇上在紫禁城里也惦念着傅恒大人。如今缅甸战事大捷,缅甸国王携朝投降大清,这都是傅恒大人亲自立下的赫赫功劳。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太医院的圣手如今全都备着,日夜轮班替傅恒大人诊治、看顾病情,还望福晋放心。”
纯懿欠身称是,别的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她甚至都像是忘记了要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行礼谢恩。
内监看惯了大场面,此刻心中也毫不慌乱,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也相信,傅恒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纯懿已有不耐,她此刻都没有能够见到傅恒的面。她实在是不想再和面前这位明显是人精的内监虚与委蛇,说无用的场面话。
“妾身谢主隆恩,皇上的恩德,妾身代傅恒大人领受了。”
言罢,她便转身往宅院深处走去,视线转移时,不忘在旁侧候待吩咐的管家身上略作停留。
后者是宅邸上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自然心领神会,立马向前一步,弯下腰伸手为内监引路:“劳公公特意走一趟。只是福晋还要入内去察看傅恒大人的状况,恐怕不能亲自相送。奴才送公公出去。”
纯懿知道管家能处理好这摊子事情,于是她放心地径直往如今安置着傅恒的院落去。
她一路上都走得很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到傅恒――
他们阔别久矣,自她最后收到傅恒在缅甸因瘴疠染病、情况危急之后,她恨不得自己能直接骑马往边关去。她一刻也不想耽搁,她要立即去往傅恒的身边,无论情况好坏,她都想要陪伴着他。
可偏偏她受着诸多的约束和限制。她是嫡福晋的身份,自然要安守家宅,不得抛头露面。她知道自己的冲动只能是放在幻想中的场景。她只能继续等待来自缅甸的战报,直到傅恒动身返回京城。
傅恒作为执掌征缅帅印的朝廷重臣,他又得等到缅甸国王亲自向大清递上投降书与信物,才能算是完成全部的重大事项,得以班师回京。
中途这些耽搁的事情,恐怕也是让傅恒的病情急转直下,以至于他在进入京城时,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纯懿来到院落内的时候,她与傅恒仅仅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她都已经站在主屋门槛的外面了,傅恒就躺在主屋的内室里,太医院圣手在那里时刻不停地看顾他的现状,及时调整药方与治疗手段――
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傅恒的性命。
恐怕最开始,无论是他还是傅恒,都没有意料到,缅甸的瘴疠所导致的疾病,居然能严重到这种程度。否则,大概皇帝也不会要让傅恒等到缅甸国王的乞降书。
纯懿的心处在风雨动荡的不安中。
她一贯是有勇气的――在她年轻还是闺阁少女的时候她就已然拥有了果决的脾性。她的意志力并没有随着这些年养尊处优、几乎称得上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被消磨掉。
此刻,她仍然是当年的那个叶赫那拉・纯懿,她扶着门框抬脚迈入屋室内。
她相当干脆利落的十数步步伐使她来到了傅恒的床榻前。
她已经避无可避了。
太医见纯懿进来,便起身向她汇报病情,并且大致说明如今所使用的药方,也不管纯懿到底能不能听得懂、听得进去。
纯懿此刻是充耳不闻了,她看到傅恒紧闭双眼躺在被铺下面。
他的脸上被擦拭得很干净,他的眉眼依然是纯懿熟悉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像是比他出征前要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岁。他的皮肤从前是麦色富有光泽的,如今却猛然干枯下去贴在脸颊的骨头上,如同附着在枯木上的一截树皮。
纯懿从来没有见过傅恒的体重下降到如此严重的程度。
他躺在那里,却像是轻得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条薄被所压扁。
纯懿下意识地控制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傅恒的身上,她同时轻声地问太医:“他还好吗?”
太医叙述并解读药方的节奏被纯懿打断了。
面对傅恒福晋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太医却像是面临着世上罕见的疑难杂症一样,艰难地卡壳了。
他只能答非所问:“傅恒大人如今昏睡着。”
“他几时能醒?”纯懿嘴上问出的是这句话,可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问题是,傅恒这么昏睡着,还能苏醒恢复意识吗?
好在太医终于给出了一个算是振奋人心的答案。
“傅恒大人是旅途颠簸劳累至于昏睡的。估计待到黄昏左右,傅恒大人的神思休息得足够多了,也就能清醒过来了。福晋不必担心。”
纯懿听到这些话,眼神如同被点燃的火把,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进了太久忽然邂逅绿洲的旧旅人,她的头脑一下子被喜悦的情绪所占据,于是她的声音也微微急切起来。
“他如今能用膳食吗?吃什么样的东西能对他康复有益?荤腥能碰吗?还是说只能吃清淡的东西供给身体运转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