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半瓶水漱过口,赵平生撑着膝盖站直身体。他比陈飞稍微高一点儿,视平线正落在对方发丝略显凌乱的发旋上。都说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陈飞就仨发旋,俩在头顶一个在前额发际线处。正因为发旋的特殊位置导致他头发稍微长一点就会卷出个头帘,也不赖,看着跟特意造过型一样。
摸出手绢擤了把鼻涕,赵平生的声音还是囔囔的:“你昨儿晚上跟谁喝的?”
“嗯?哦,是卫东师兄有几个战友过来,喊我过去凑一顿。”陈飞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又一把抬起手招呼负责维持治安的辅警,嗓门立马高了八度――“西边看警戒带的!把围观的都清了!堵的老子车都没地儿停!”
“卫东师兄”四个字一入耳,让赵平生胃里好容易压下去的酸水又有往上返的趋势,不满的叨叨着:“伤才好几天啊又去喝,酒是人家的身体是自己的,那帮当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拿酒当水一样喝,你看你这脸,一会让师父看见又得骂你。”
陈飞终于拿正脸对着他了,虎目微弯,语气却是不耐:“我没喝多少,就半瓶,本来想着今天歇假能踏实睡一天,谁知道一大早又出案子了。”
半瓶?三斤装的吧?赵平生搁心里冷哼一声。以他对陈飞的了解,每次和罗卫东出去喝酒,不喝到断片不散伙。可他管的了么?管不了。从辈分上算,陈飞是他师兄,事事以大哥自居;从工作关系上算,他俩一个副队一个指导员,平级。而且说多了还急眼,牛脾气上来能三天不搭理他。
――我特么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喜欢这么一混不吝的主。
当然这话也就跟心里念叨念叨,真说出来,赵平生没那份勇气。对陈飞,他可以说是无底线的包容,唯独提起罗卫东他就牙酸。罗卫东是罗明哲的儿子,大他们几岁,以前在新疆当兵,转业回来去了巡特警大队,曾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和陈飞关系特别的铁。就陈飞那逮谁瞧不上谁的臭脾气,遇见罗卫东却全没了,一口一个“卫东师兄”喊的,能给赵平生听堵了冠状动脉。他承认自己小心眼,只是话没和陈飞说开,再小也只能自己堵着。粗略估算,这么多年了,起码堵了百八十回。
醋坛子翻出二里地,注意力稍稍分散后赵平生总算是缓过点劲儿来,一看陈飞已经顺梯/子爬上了集装箱,赶紧跟了上去。
案发地在码头,海边蚊蝇滋生,天气又热,早晨九点的气温已达三十四摄氏度,尸体暴露没多久又招了一群苍蝇过来。为免新招来的苍蝇在“尸饼”上产卵干扰鉴定,韩定江要求实习生在集装箱顶部撒上了消毒粉驱蝇。
陈飞上去就拍了一手的消毒粉,边往裤子上蹭边嫌弃:“老韩,你这是驱蝇呢还是驱我呢?”
“嘿,这群苍蝇里数你嗓门大。”韩定江抬脸跟他逗贫,“我在上面都听见你跟下头嚷嚷了。”
“动静小了他们听不――我去!”
打眼瞧见“尸饼”的全貌,陈飞那两道浓眉瞬间拧起。尸体活脱被压路机碾过一样,体内所有零部件一览无余,周围凹槽的血水里还有白胖的蛆虫在蠕动。海风吹过腐臭味扑面而来,好在昨儿夜里能吐的都吐干净了,这会想吐也吐不出来。
强压着恶心劲儿,他站到集装箱顶部,拧着眉头问:“死亡时间能确定么?”
韩定江一边往瓶子里夹蛆一边回答他:“根据幼蝇成熟度判断,大致估算在三天以内。”
死亡原因估计目测暂时判断不出来,陈飞没着急问,而是先观察死者的衣着和有限的体貌特征:男性,短发,T恤衫,工装裤,雨鞋,左侧有一只棉线手套,细看,头颈连接处有一抹金光反射。问韩定江带的实习生要了把镊子,他蹲下身,将那一小块金属物品从黏糊糊的人体组织里夹了出来。
赵平生爬上来站到一旁,看向他夹着的那块接近三角状金属片。
“你看着像什么?”陈飞问。
“看不太出来……”赵平生说着,指了指金属片的下端,“不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你看,这里有个小茬口。”
陈飞点点头,又去问韩定江。韩法医刑摄出身,拍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今天这个他拿不准,只是赵平生意见一致,认为是某个金属制品的一部分。
“等等看物证分析结果吧。”
陈飞连镊子带金属片一起交给法医实习生,让对方装进无菌管里封存。临高眺望波澜壮阔的海平面,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微微眯起,整理好思路,他转头对赵平生说:“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码头装卸工,或者在货轮上干活的,先查这集装箱来源,核对船员名单,看有没有失踪的,哦对,待会你和付立新去趟码头管理处,把七十二小时以内轮过班的人员轮班表要来,逐个对下人头,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好,”赵平生说着一顿,往下面踅摸了一圈,“曹翰群没跟你一起来?”
“今儿他媳妇忌日,带媛媛去墓地了。”
曹翰群是陈飞的搭档,住的也近,出现场一般都是陈飞和曹翰群一起过来。俩人从中专起就是同学,又一起进了市局,为人踏实细致,在同事中口碑不错。可惜媳妇没的早,孩子才四岁就撇下父女俩走了,为了闺女他一直没再婚。
陈飞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了,过些日子来新人,你看是你带还是给老曹带?”
“男的女的?”
“女的啊,师父不说这回给招一女警么,盛桂兰调走之后咱队就没女警了。”陈飞拿胳膊肘一杵他,眉眼间挤出点坏笑,“跟师父那争取一下呗,你都打多少年光棍了。”
谁知道赵平生没理他这茬,转头爬下了梯/子。陈飞自讨一没趣,垂眼看韩定江似笑非笑的,不免有些纳闷:“老韩,你美什么呢?法医办公室也要招女法医啦。”
“没有没有没有。”
韩定江闷头憋笑,心说陈飞啊陈飞,你是神经有多粗才看不出赵某人的心思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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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者的身份很快确认,是艘远洋货轮上的轮机长,名叫张斗金,按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算,殁年四十二岁。船长报的失踪,通过辨认警方提供的衣服鞋子照片认出了死者。
船是发现尸体前两天凌晨卸的货,和韩定江预估的死亡时间差不多。由于无论是从起重机操作台还是地面都无法看到集装箱顶部,所以一开始没人注意那上面有具尸体实属正常。
开案情讨论会的时候,赵平生率先提出意见,他把自己画在记录本上的图展示给同事们――一艘船,一堆箱子,箱子上躺着个火柴人――
“发现尸体的箱子是压在最下面的,那么依照起重机的工作原理,从船上往下卸集装箱的时候,肯定是从最上面的那个开始,也就是说,尸体原本是在最上面的箱子上,等卸到码头上就变成压在最下面的箱子了,自然而然会被后面压上来的集装箱挤成肉饼。”
说着,他把货轮的照片投影到大屏幕上,起身走过去,分别在船中间的控制台和起重吊臂处点了两下:“船上只有这两处高于码在甲板上的集装箱,通常来说,轮机长不会往起重吊臂上爬,所以我认为死者大概率是从控制台摔落到集装箱上的。”
“那现在就得看死者到底是失足摔落还是被人推下来的……”陈飞赞同点头,随后往旁边踅摸了一眼,“诶?老韩呢?他怎么没来开会?”
罗明哲说:“老韩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了,让咱们先看尸检初检报告。”
“我看了,没蛋用啊。”陈飞一摊手,“都挤成那奏行了,死前伤死后伤根本分不出来,到底怎么死的老韩也没给个定论。”
不怪韩定江给不出准确的死因,尸体跟被磨盘挤过一样,最大块的骨头不超过半个巴掌,意外凶杀不定,现在等着看毒药理有没有发现。
沉思片刻,罗明哲问:“立新,对船上工作人员的询问何时开始?”
被点到名的付立新打开记录本:“船上一共有二十七名工作人员,有七人告假上岸,剩下的二十个,除了船长和大副接受过询问,其他都安排在今天下午开始。”
“请假上岸那七个让船长联系一下,尽快叫回来,一个都不能落。”罗明哲敲敲桌子,将视线投向陈飞,“陈飞,死者家属通知了没?”